父亲去红馆见红女,破费周折。
因红女做的并非一般的灰色职业,而是上等红女。柳叶红开始并不是要红女做烟花生意,可红馆开来开去,还是由蓝色变成了灰色!但二姑次儿是不会做烟花生意的,就做官陪呗!
官陪通常是在官员们的宴饮上,佐酒助兴,具体包括劝酒、司令、奏乐乃至歌舞,以及与官员们说笑聊天,这其间当然会有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时,乃至拥抱……等情状,但这与……还差得很远。
官陪与她们侍奉的官员之间究竟是否会发生关系?答案是:有时候会,但这不是她们的义务。当地的高级军政首长,位高权重,若要召唤管区的官陪来传寝,按常理推断是能,但这似乎也要人家情愿才行。一般情况下,红女与官员发生关系,还需要一个类似的恋爱过程,散尽财物,情意,与承诺之类,才可以。
所以,父亲的身份还不够见红女。是红女的师傅柳叶红引荐,才得以见。
父亲为何要去见红女?还不因人传说,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长得像他,女版陈章蓝!父亲的心思实在繁复。听闻红馆的红女长得像女版的他,心底怎么也不得安宁。从前女子戏班的杨柳红长得也像女版陈章蓝,父亲都不在意。年岁也还好,不想事儿。这不父亲都成家立业了,担起了一个大家长的责任,才想要去红馆见红女一面的。
父亲见红女时,红女刚上完妆,准备重操旧业与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同台唱上一曲黄梅戏女驸马。她尽管做了红女,但骨子里还是个戏子。对这个男版自家陈章蓝早就感到好奇,仰慕。
实说,女子戏班的当家花旦杨柳红自从做了红女,好久没用心真心唱一曲儿了,总是逢场作戏,强颜装欢。天天吹拉弹唱,诗酒花茶,面对各色各样的男客,真是无聊至极。这些俗人俗世,何以晓得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农家女?心底藏苍凉的寻找家人的尘世渴望!
一晃,二姑次儿为着寻亲,到故河口街五年,家家未寻到,亲人亲人未寻到。还由一枚清纯少女沦落为红馆里的红女。红女又有何不同,总不在世人眼中也是那回事!唉,想当初,红女初到故河口杨红叶的戏院时,还是一枚未开化的良家女子,举手投足一股范儿,看得杨叶红当场就收她为弟子,精心昂贵的培养,知心当做了儿媳妇!没成想,命如此!如今儿,从捧在手心里的得意儿媳妇人选沦落成一名红女,那本可成为夫君的戏院少东家,也由戏台一塌,失去了性命,身未嫁,便成寡!
如今儿,红女表面看去繁花凑集,一团锦绣,陪伴的都是达官贵人,金银财主,但要从他们嘴里得知自己平民百姓的亲人的下落,找到自己平民百姓的家,真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这好不容易来了位唱戏的故乡人——父子戏班的陈章蓝,也许从他口中可得知一二我亲人的消息,我家的消息?
“啊啊啊,呀呀呀……”红女自在心底沉思,满心期待,早换好了一身戏服,情不住两袖挥舞,唱起了曲儿。此时此刻,陈章蓝正步入红女的地盘,远远看见一个身形似曾相识的女子两袖挥舞,衣炔飘飘,那个是慢慢走近,一看,便痴了!
此女生得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两袖挥舞,楚楚动人,唱腔也是阴柔迤逦,行如流水,好一派昆曲作风,哪像是红馆里的红女,应是戏院里挑大梁的主角儿。此等人才埋葬在红馆不去唱戏,真是暴杀天珠……
“哎哎哎……呀呀呀……”陈章蓝忍不住迎合,一声唱出。惊得红女立马回过头来,就看见慕名而来的男版杨柳红。红女与陈章蓝一迎面,也惊呆了。只见此男二九年岁,潇潇洒洒,阴柔温存,迤逦风韵,自成风流。傲视青天,俊美之姿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真乃跟自己一模一样。难道他果真是我的亲哥哥?
二姑次儿被送人时不过四五岁,父亲还未师从李歌满唱戏,她只晓得大哥小名炳二!并不晓得大哥的书名陈章蓝。时间太久,她已不记得大哥的模样。更何况,那时大哥还是个小小少年,不过八九岁,现今的大哥可是一翩翩男儿。
确实,二姑次儿把给船老大时,父亲年岁还小。由着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哪里有个像,鬼一样。长到如时今儿,一个是谦谦君子风度翩然,一个是千金小姐花容月貌,影子里都不像了。况且这长大的男人要变起来,更厉害,父亲早不是从前那个穿着掉三寸破裤子的穷小子。而是着一身白色长衫,芊芊玉立,文弱书生气质爆棚的江南才子。
二姑次儿两眼儿发直,目下就觉此人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只是我大哥怎会去唱戏?我姆妈说过,大哥是陈家长子,今后要当家主事,光宗耀祖,做公家人的。断乎绝对不会去唱戏,是我自己想多了,思念家人心切导致了幻觉。
二姑次儿一眼认出了父亲,却迟疑否定。要是大姑来见,她定一眼认出!只是这气息,这模样,这举手投足,为何与另外一个自己一模一样?故河口父子戏班来的陈章蓝,除了我家大哥,还有何人?
红女控住心中的狂乱与臆想,就此唱了一曲黄梅戏腔女驸马: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戴宫花好啊好新鲜哪
……
红女不等陈章蓝接戏,连着唱了几段,已是泪流满面。她确定眼前的好郎儿陈章蓝,正是她日思夜寻的亲人。只是二姑次儿彼时身份,不敢上前去认陈章蓝做大哥。还因祖母把她卖给船老大时,父亲并没去学唱戏,这个长得跟自己相像的男儿,也不定就是自己的亲大哥,世间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去,认错了人咋办?
可陈章蓝来自故河口的父子戏班,姓陈,不是我哥又是谁?谁还会把戏唱得这般好?可我哥书名不叫陈章蓝,叫陈章言,对,陈章言。我满叔是戏班的当家人,难道我哥后来跟我满叔去学唱戏,改了名儿?我哥怎么会去学唱戏,我姆妈的全部希望与人生所在,陈家的顶梁柱,不是,肯定不是,我姆妈最看重的就是名誉,儿子,怎会让她痛爱的将来撑门户的大儿子去学唱戏?那可是要当戏子?不会,姆妈就是死也不会……
红女边唱,边狂乱地在心底寻思。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阶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宫花着啊着婵娟哪
……
再唱一段,红女已是声音哽咽,唱不出来。
父亲挥舞着长袖,接着红女的黄梅戏腔唱: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救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哪
……
陈章蓝唱完,也觉红女的身形模样与自己一个模子刻的。这天下芸芸众生,男女毫无血缘关系,也有长得非常相像的,不足为奇。这个女子长得与我相像,也不奇。若她是我妹子次儿,怎会落到故河口街的红馆里?妹子次儿不是被姆妈卖到了船上么?怎会回故河口?她若是次儿,离家这么近,为何不去寻我们?
父亲边唱边沉思,觉得不大可能!就此依依不舍地告别红女,回了父子戏班。父亲难以控制自己再多呆一秒钟,会上前认红女为亲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