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不在家,出去神游的日子,家里家外自是母亲一个人打理。
祖父下不了地干活,好多年都这样。祖父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早没在队里当看牛佬了。祖父短暂快活的看黄佬岁月一去不返。祖父再也不会开心地在野外的空地扬起皮鞭,哼唱自编的歌: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绿水长流哟嘿;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牛肥马壮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
哟嘿,哟嘿,哟嘿……
故河口好村庄,哟嘿
祖父千年幽古沉落的生活与情怀,唯他自己懂,人家是不懂的。
父亲又不在家,面对这一家子的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母亲丝毫不敢松懈,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母亲每天都很忙,没时间抱怨。不仅白天忙,晚上也忙。你说祖母在外搁那么多亲戚,又无多少钱,用啥跟人联络感情?就用母亲做的鞋。
祖母从外面云游一回家,就给母亲布置任务,什么样式,颜色,材质,多少双。送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身份的人,什么布料合适,么子时候要等。就跟我之前在收获看到的一个《宝姑》里的恶婆婆一样。整治得儿媳妇窝尿的时间都没得。
母亲领了祖母布置的任务,丝毫不敢怠慢。白天要出工,晚上就做鞋。没有日夜地工作。待一双双鞋做好摆满柜子。祖母再出门,就点点数,背着一包鞋走了。然后,就外出云游一阵子,把那一双双鞋送人。
母亲嫁来的大柜里,就只见一叠叠的鞋底码得高高的,一排又一排。母亲嫁过来五屉柜的抽屉里,就只见红的黑的蓝的线,一串一串的串得好好的,与东草绒的咔叽的布料摆放在一起。那都是母亲用来做鞋的布料。
千层底的鞋底得用粗线纳上一千针,一层层一圈圈围着鞋底,纳得像满天的星星,又像地下爬行的蚂蚁。有的鞋底还会绣上几朵花儿。鞋帮的活儿更是仔细,要一针一针地缝,将毛边的鞋帮缝成精细的边口。有的边口还要加上颜色,叠加帮上一层那颜色的布料,一针一针地扎进去。需得功底过硬的针线活。
总之,千层底的工序非常之多。一双鞋从纳鞋底开始,直到做完,最少得上两三歇功夫。这还是像母亲针线活上好过硬的人。有的妇人一双鞋做一个星期也做不起。一双鞋底都要纳三四天。
母亲每天都要做鞋做到深夜。故河口的灯都熄灭了,母亲还在纳鞋底,故河口沟渠的青蛙都睡着了,母亲还在穿针引线。故河口的夜静悄悄的,母亲纳鞋底的针线声音,却特别的亮,在宁静的房间,刺刺刺地响!
不明白的人,若此刻路过母亲的房间,还不知是什么声音在刺刺刺地响。
母亲纳着纳着,鸡便打鸣,天都快亮了。母亲刚躺下睡一觉,又得爬起来,起老早去田地干活,还干得有劲有力。在母亲的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来。她与父亲成一个家,父亲就是她的日月天光。
一大早,母亲小跑腾腾地响在故河的堤道上。人们都还在房间睡大觉,听见了,还不知是什么声响?
故河口的堤道隐藏在荒芜的草丛与树林。树林中歇着干枯的河床,盘结着野花野草野灌木。鸟儿在干枯的河床上空盘旋。
迤俪的阳光,一日日地洒在故河口的大地原野,温暖的,荒芜的。母亲百天百日过着同样的日子,她的随遇与平静,让她具备了故河口一样荒芜宁静的气质。她们一同生长,没有丝毫惊奇,却又无不让人惊奇。
故河口的天空,晚霞落下,看见晚霞就想起了家。晚霞温暖绯红的照得故河口一片静谧。母亲孤单地行走在的故河口的村路上,回家,干活,再回家,再干活,循环反复,一年如一日,年年如此,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
晚霞予她温暖,父亲予她温暖。父亲是她的家,姐们是她的家,土地是她的家,粮食是她的家。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灯长明。没人知道她的执著与坚韧来自哪里!
没有祖母的家里是忙碌而宁静的。这种时光对祖父来说更是清闲而寂静。太阳洒照破旧的柴房上,洒照在屋前的树影上,鸟雀在树影上清晰地鸣唱着故河口好村庄歌。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绿水长流哟嘿;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牛肥马壮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
哟嘿,哟嘿,哟嘿……
祖父吆喝着歌儿,躺在一个角落,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拿着响噶棍。拉一拉,唱一唱,响噶棍拍一拍。绳子牵的那头是三姐的摇窝。母亲新坐了月子,生了第三个女儿。
祖父边哼唱歌儿边哄三姐睡瞌瞌,边拉绳子,边赶鸡子,鸭子,鸟雀,赶风。无论祖父怎么赶,怎么赶,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什么声响?如列车奔驰在时光的隧道上!
祖父边哼唱歌儿,边集中听力,这不是他在唱歌,而是什么在咔哒咔哒地响?
祖父停了唱歌,张耳倾听,三姐又急促地哭起来,新生儿的哭声亦是清脆嘹亮,似遮盖了那个声响。祖父只顾摇啊摇啊摇,唱啊唱啊唱,也不管三姐为什么哭,也懒得近去看一看,直摇得三姐不哭为止。
这一刻,祖父是快活的。他脸露一丝微笑,少见的哼唱起一首儿歌来: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
哄三姐睡着之后,难得转移了下身体的祖父,转移了身体的方位,得意望着摇窝里睡熟的三姐与门外的阳光,笑了,祖父晓得什么在咔哒咔哒的响?
待母亲从田间干活回来,三姐满摇窝的屎尿。饭也不曾热,菜也不曾炒,一派冷火秋烟。母亲毫无怨言,轻快地进到厨房,从饭架上搬下一筲箕冷饭,从酱坛里挑出几根萝卜条,夹着饭往口里扒,也不管摇窝里的三姐要不要吃奶,要不要换屎尿片?母亲匆忙地吃完饭,又去地里了。田地的庄稼正等母亲去施肥除草,青青地生长。母亲依然不敢丝毫怠慢。人家地里都是三四个劳力出工,四五个劳力领工分。而祖母家就母亲一个劳力,还是个女的。怪得每次队里分粮,祖母都围着一个围腰去的。
倒是小姑领着姐们从野外玩累了回家,看见满摇窝里的屎尿,赶紧从厨房打来一盆水,跟三姐换尿片屎片,洗净了,再放进摇窝!之后,又是祖父的事了。
祖父在那里摇啊摇啊摇,用响噶棍赶啊赶,怎么也赶不走咔哒咔哒的声响。外面的太阳出得风风火火,如秋风刮扫落叶,却不似那个声响。是什么声音在响?这个秘密,只有祖父一个人知道。因为这个声响,只在祖父一个人在家时响起。大家伙一回来,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