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歌满为队里买的第二头牛,是头小牯牛。很巧的是,分田到户时,那头小牯牛也分到了我们家。得到了家人极高的评价。“他”性子烈,长得油光水滑,结实高大,是队里最漂亮的一头小公牛。长大了是头好种牛。
小时候,我常去小牯牛的牛棚玩,“他”与我的感情很好,无论我站在“他”的背上还是角上,“他”都不发怒。任凭我揪“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扯“他”的尾巴,“他”都不生气,最多就是摆摆头而已。
有天,不知为啥,“他”猛地发慌起来,撒腿就跑,跑到家门前的水沟里,啪地一声,就把我摔到沟里的刺树林里了。
幸好我身体小,没被刺树枝挂住,我一个人藏在刺树底下,底下空的,看得见上面从树缝透下来的阳光。我便顺着阳光从刺树缝里爬出来。小牯牛早不知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像是看见鬼似的。
后来,我听祖母说,我的一个堂祖父,小时候也因看牛骑在牛背上,牛突然发慌,撒腿就跑,一下跑进野刺林,没摔下来,就此穿过了野刺树林,活活地给刺死了,牛也刺瞎了眼,浑身是血,那个惨烈啊……
听到祖母的这翻话,我惊得一身冷汗,真是好后怕,从此对牛敬而远之。再也不敢上小牯牛身了。
小牯牛在陈家喂到三岁,也被卖掉了,得了八百六十八块,算是卖到了黄金价。那时农家喂牛都喜欢喂母牛,不喜欢牯牛。因为牯牛不下崽,喂到年岁大了,只有廉价的卖掉。这头小牯牛长到三岁,正是一头水牛最年轻的时期,情窦初开,做种牛可以卖到好价钱。
隔了两年,二叔又对父亲抱怨,农家没头牛,真不方便,与别人换工也不行。乡下人把自家牛都看得像命。再说,你忙,人家也忙,谁借牛给你耕地,错过了耕作季节,收入是要打折扣的。
李歌满听在心里,不久就给父亲与二叔买了头黄牛回来。
黄牛温和,嘴也不刁,不用困水,不会发慌乱跑,更不会跟别的牛打架。黄牛比水牛好养,且繁殖快,耕地并不比水牛差,只是力气小点。乡下有句俗话,黄沙黄沙,三年九条沙。还可产生些经济效益,可惜那时的乡亲们都不养黄牛。不晓得是气候不合适,还是嫌黄牛干活慢,力气小。
我家那头黄牛长得可是漂亮,棕色皮毛,高挑身材,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四条紧致修长的腿。后腿下的四包,嫩白丰硕诱人。人看了都想吃一口。咋一看,不像头黄牛,倒像个傲气十足的美人。性子却是慌里慌张,根本不能骑!你一摸“她”的背,她就发慌地两脚一跳,成了野蛮女友,人根本拢不了边。
村里尽管没有大势喂黄牛,也不乏有人喂过,也不曾见过如此慌里慌张的黄牛。李歌满这是从哪来买来的一头黄牛,光长得好看,性子与能力不知差到哪里去了。可二叔说,人不可貌相,牲畜也一样。这头黄牛是吃生,喂养的日子长了,相互熟悉,自会好起来,等到春天一来,就给“她”上阁头,学耕地。
二叔对新来到家的每一头牛,都充满了征服的热爱与欲望。
这头好看的黄牛,被我们精心地喂养了几个月,益发长得油光水滑,更好看了。待到开春来,就上阁头学耕地,就可配种怀上小黄牛崽子,给家里创造财富。人不是说黄沙黄沙三年九条沙,一年就是三条沙!一笔好收入!
只是还没等到来年春天,一进冬,那头黄牛就病了。慢慢的,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不知是忧闷病,还是本来就有病。
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二叔翻堤去故江挑水,就看见我家的黄牛直挺挺地睡在屋旁的水浃边。这么大的雪,怎么不进牛屋睡?父亲与二叔将牛屋建在屋旁的水浃边,用木桩与麻梗专门为它搭建的。麻梗一捆捆地蓬起来的牛屋可暖和,风雪根本刮不进去。
二叔路过水浃边,看见黄牛睡在那里,就用扁担轻轻地敲了一下,黄牛一动不动地躺着。二叔觉得甚为奇怪,大雪天里的牛也有躺在雪地里不动的。可是扁担一敲,还是会弹一下。只是怎么一扁担敲下去,弹都不弹下?
二叔放下水桶,停下来仔细一看,原来黄牛早死了,身体都僵了。水浃边岸有块草地,草甚好。黄牛是自己跑出牛屋来寻草吃的吧!作为牛的一生,她真是壮志未酬,身便亡!二叔见黄牛死在了水浃边,丢过水桶,冒着茫茫大雪,忙回来给父亲把信。
父亲与二叔就请来队里的四五个劳力帮忙,用杠子把“她”抬回来。剥皮了,卖肉!这头黄牛死了,竟也还是漂亮的,肉质如此的好,嫩红嫩红的,看着就流口水,清香的肉味,未熟,就飘了出来。
幸好快过年了,紧邻村庄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看热闹,顺便带个五八斤十斤牛肉回去,做年货。一头黄牛肉还没卖到数,就卖完了,本钱还是卖回来了,没亏本。
家人对这头黄牛的死有所讨论,一说是冻死,一说是病死,一说是饿死。反正就是死了呗。
二叔说:“这是头傻黄牛,之前学告了好多次阁头,就是上不去,有什么用。”
是啊,二叔看“她”长得甚好,就给“她”告过几次阁,可总告不上去。不会耕地的牛,农人也看不起,也不当回事。死了就死了,没人为“她”伤心难过。祖母用大蒜加一把辣子,炖了一锅牛肉汤,一大家人又吃又喝,不见得有多悲伤。死了头不会耕地的黄牛,有啥好悲伤的!早前死了二丘叔也来不及悲伤呢。
大家都在厨房吃牛肉,火锅烧得旺旺的热气腾腾,香辣辣的吃得浑身冒汗。只有李歌满没吃,含着眼泪,去了房间。那是他买到的最没用的一头牛。家人还指望它发家致富。最终喂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没为大家做一丁点贡献。
后来,大家才搞清楚,“她”本来就是头菜牛,喂了杀肉卖的,怎会耕地?难怪二叔给她告阁总告不上去。它来自气候适宜的南方,别了同伴,别了家乡,独来故河口,水土不服,还被当作耕牛一样的对待,天冻地寒,何以不死去!
李歌满对自己买回一头菜牛当耕牛,感到惭愧。感到对不住父亲,二叔,对不住家人,更对不住那头黄牛,害得它丢失了命,含冤而死。
再后,李歌满又给家里买了头母水牛。这头母牛可是个怪物,只有三个奶子。买来一年,下了一头小母牛,更怪,只有两个奶子。小母牛长大了,下了一头小小母牛,只有一个奶子了。那在当时可成了一桩奇闻。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都晓得许七友家养了头怪牛!妖牛!故河口要出大事儿!
这头牛可吓坏了祖母。祖母也认为那是头妖牛,再还债,再肯下崽,也是久养不得!于是,祖母做主将那头喂了三年的三个奶子的水牛,连母搭子的全部卖掉。总共卖了一千二百块钱,均价四百。一头母水牛卖四百块,在那时是挺便宜的价格。卖得来的钱,就给二婶子做了杉木架子屋。
为何我说二婶子有关房屋的梦想,是用李歌满的钱现实的,就是这个理。杉木架子屋已超越了土墙屋。母亲对二婶子当初的承诺,算是变相超质量的完成。
队里十几辆大牛车队,全是李歌满买的。队里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里,像大姑父亲一样大小的孩子,都用李歌满买的大牛车,拉柴到故河口街去卖过。黑色的大牛车,圆圆轮子,吱嘎吱嘎的声响,支起父辈们悲欢忧喜的童年。支起李歌满孤独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