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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祖母骂祖父是个饿死鬼(1 / 1)

我从四叔家回自己家后,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

祖父这个人,你不那么使劲地想家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的话,基本上不记得。我在四叔家过了六个月,对祖父的存在没有任何印象。因为祖父大半辈子大多数时间,就躺在躺椅或床上,一天天的躺着,不出声,也不出来。自在他幽暗的世界,过着幽暗蛆虫般的生活。

突然有天,祖父大声喊着小姑的小名:“幺姑耶,幺姑哦,快,快,来哟。”

小姑听了,赶紧跑进房间,问:“父亲,你乍的了?你哪里不舒服,你要啥?”

祖父陈千岁哀叹了一声,说:“幺姑耶,我的好幺姑,你姆妈喂养了多少只鸡啊,你去跟你姆妈说,抓一只土鸡给我,我要喝砂罐煨的土鸡汤,就是你满叔死前没喝到的土鸡汤,我要喝。你满叔啊,一辈子唱戏挣钱辛劳为她,居然没喝上一口土鸡汤了走,友打卦,友打卦真是狠心肠……”

“爹,你神神叨叨的嘀咕些啥,我满叔咋没喝上一口土鸡汤了去死啊,俺满叔都死了啊,爹?”小姑也嘀嘀咕咕地去跟祖母禀报。

实说祖父今天表现奇怪,说话都没大咳嗽,连贯的说了出来,口齿清晰。小姑走了,祖父一个人还在嘀嘀咕咕,似乎有很多话说,不知想起了些啥往事。

也许祖父想起了自己当初巷子里说书的一介书生,如何英雄气概起携带全家从老家湖南益阳麻河镇逃荒到故河口的吧?也许祖父还想起自己一介落魄文弱书生,麻河镇纺织作坊的少东家,逃荒到故河口为谋个吃的,却被迫沦落到五码口山场挑石头,真是命不可测!

一担石头一百多斤,祖父一介文弱书生,从未干过重活,何以挑得动?就是两个人抬,也是抬不动的。可祖父还是咬紧牙关,将石头担上了肩。

“锤钎錾子叮当响,石匠的号子吼得昻。打开石头修堰塘,不怕雨淋汗水淌....”这是石工号子中的一段。曾经的岁月,祖父所在的五码口山场的世代石工们,就是吼(唱)着这类号子,抡大锤打石头,撬石头,抬石头,开山取石修水库,建水渠,造高楼,砌路基......过过来的。

故河口码头没少用五码口山场的石头,往后新故河口的防汛建设也没少用五码口山场石头。这么说吧,五码口山场历年来就是湖南湖北乃至全国公路水泥建设的材料。每年从五码口山场出去的石头都舍身用在建设祖国大好河山上。

祖父去到五码头山场挑石头,还是祖母托陈印堂的关系得来的。陈印堂的叔辈弟兄在五码口山场当场长,陈印堂的叔辈弟兄去世了,五码口山场的场长就传位给了陈印堂的大儿子陈司云。我喊司云大伯。那时公务员与职位都可代代相传。没有嫡系亲生儿子,就传给叔辈直系兄弟的儿子。司云大伯得到五码口山场场长,就属直系接代传。这是后话。

祖父在五码口山场拼起命挑了三年石头,伤了元气,得了气喘,才过着一辈子幽禁囚徒般的生活。可歌可泣可怜。祖父自己愿得吗?祖父自己并不愿得。祖父多想如那些健康力气大的石工一样。哟嘿哟嘿地抡起铁锤,敲响山上的石头,轻易上肩,拿到工钱。祖父甚至想做个精益的石匠,为人间打磨出精美的石艺品。卖钱!养家!

只是祖父满满的雄心壮志都败在自己一介文弱书生上。也许三曾祖父与三曾祖母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当心肝系花大钱培养出来的举人陈克善,最终会沦落为一个挑石头的石工?也没想到自己辛勤经营的家业会这么快败光。三曾祖父可是纺织世家,虽是手工作坊,也是代代相传了n代,为何传到祖父这代,就彻底没落败光?连一根丝都不剩?在五码口山场做工的那些岁月,祖父不是没有反思,不是不想担起大任,振兴家业,而是他身体属实不济……

“对门的幺妹你听好,啊哦啊哟……”人一抡起铁锤,就喊号子,边喊边左脚蹬,右脚弓,重重打在石坚上。打一锤后又继续喊:“哥哥收工就把你找,啊哦啊哟……”(举起大锤)嘭地,照样重重打下!多有劲有力多快活。而祖父却是没有这些力气与快活的。祖父甚至抡不起铁锤了,直直地跌倒,差点滚进了山崖。可祖父从不曾对家人说过一句不情愿挑石头的话,所有苦都一个人默默承受。跌倒了爬起来,咬紧牙关再挑!直到实在挑不动,伤了元气,得了气喘,才回家。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气都耗尽了,一辈子小老头似的过活。

“太阳出来亮闪闪,石匠们的锤子打得欢。日晒雨淋不怕难,挣到工钱回家转,闹闹热热好过年。”可祖父挑了几年石头,不仅没挣到养家糊口过年钱,还搭进了自己一辈子的大好时光。祖父内心里悲伤也只有他一个人懂。

命啊都是命!祖父对自己这种没落幽禁的命运,没有感慨与叹息,也没有后悔。祖父对自己的一生看得非常清楚,头脑也非常清晰。只要他的儿子儿孙过得好,他这一系香火在延续,此生他一无所憾。他自幽禁在自己幽禁的生活里一辈子不见阳光,也无所憾!

哎哎哎,满哥啊满哥,我的命还是比你好,我也比你活得长!

祖父想起了李歌满当时如何哀求他,跟他来到故河口的事儿?祖父也是做过大家长与大男人的人。

“克善弟,你看现在这个情况,我这个情况,还是让我跟着你们一家人走吧,老爷子在生交道过,许六友也交道过,克善弟携家带口的逃荒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个亲朋好友协助,一大家子咋活?正好我也要扩展戏路,就跟你一起走?”

祖父沉思了下:“好的,满兄,你也不是别人,老爷子的恩儿子,照辈分算,我们是郎舅兄弟,半个亲弟兄,我们一家人走了,也不能丢下你……”

就这样,陈克善带着祖母一家与李歌满一同逃荒到了故河口。祖父也许做梦也没想到,李歌满会是终身守候他身边女人的男人,否则就是打死他,饿死他,也不会答应李歌满跟他一起逃荒到故河口来。

“满哥啊满哥,满哥你真傻,不喝好喝的土鸡汤了走,许七友许七友的砂罐土鸡汤煨得多可口多好喝啊,可是到了家的手艺。只可惜,她不煨给我喝,我幺姑煨给我喝,我幺姑可是得了许七友真传……真传……”

“满哥啊满哥,你以为我啥都不晓得,其实我啥都晓得……”

“满哥啊满哥,你才真正的遗憾,你这一生成全了我这个千岁爷,你一辈子打单身,没成个家,没得个后,怎么划得来啊?满哥啊满哥,相比你的人生我的人生比你圆满,我的子孙终究一天会忘了你。许七友也不会提到你,满哥啊满哥,你是傻子还是君子?满哥满哥啊你是君子君子,君子成人之美!”

……

祖父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没完没了,嘴巴里呼出的都是冷气了。

小姑得了祖父心想,立刻通报祖母,祖母就赶得一群散养的鸡到处乱飞,好不容易捉了只乌色老母鸡,交代小姑用砂罐放在灶里煨。放点生姜八卦桂皮一起煨,赶紧煨。祖母边交代小姑边自言自语:“这老头子怕是要死了,生前饿怕了,死要当个饱死鬼,喝得土鸡汤快活快些死。”

真不知道祖母对祖父会如此的仇恨,即使生死相隔,也不能溶解。

小姑听从祖母的安排,用砂罐给祖父煨了一罐鸡汤,端进房间,给祖父喝。

祖父十分高兴,接过土鸡汤,用鼻子闻了闻,香,是那个味道,祖父微笑着,端起砂罐,仰头就喝。祖父那样一个平时一点生气都没有的人,脸苍白得像纸一样的人,那一刻,不知咋地,红光满脸,还发出大声的叫喊:“好香,好香啊……”

实在不是啥好兆头,用乡下的俗话说是回光返照。

确实是回光返照。小姑刚走出祖父的房门,只听见桄榔一声闷响,似乎砂罐落地上了。小姑听见闷腾一声响,忙回过头一看,祖父已撒手人寰,一砂罐土鸡汤还没来得及喝,就落地上了。

小姑哪见过如此的生死场面,吓得尖叫一声:“爹……”

二叔,四叔正好也在家,闻声跑进祖父房间,只见祖父已从床上摔下来,砂罐落地上打碎,土鸡汤泼了一地。祖父嘴巴张得大大的,一罐土鸡汤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还是喝了几口,都不晓得。看地上泼的鸡汤量,可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最多也只喝上了一口。

爹……

爹……

二叔与四叔都惊呼祖父,爹,爹……祖父没有了声息,去了!

为何祖父死去时,嘴巴张得大大的?二叔与四叔望着祖父死去时张得大大的嘴,十分惊奇,都不伤心,而是私下讨论。

二叔说,祖父之所以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是因为没喝到鸡汤的缘故!四叔说,不对,祖父之所以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是有话想说,没来得及说。

小姑可没时间研究祖父为何死了,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捂着脸哭,望着祖父与地上的土鸡汤,哭哭啼啼地:“爹,爹,您就把土鸡汤喝了再去啊,您怎么不早说您想喝土鸡汤啊,幺姑就早点给你煨好啊,爹,您怎么一口也没喝上啊……”

二叔是祖父最疼爱的儿子,小姑是祖父最疼爱的女儿,他们两都给祖父送了终。四叔,这个性情与祖父最相似的不出息的儿子,也给祖父送了终。祖父望着他们,张大着嘴,微笑着去了。

祖父死后,摊在堂屋中间的席子上,嘴巴还张得大大的,怎么摸也张着摸不拢。到进棺材埋了,嘴巴还张着。祖母见着祖父死了一张嘴巴都不闭,张得大大的,不仅大骂,这个老东西在生饿怕了想当个饱食鬼,没想还是个饿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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