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社的土人大概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野生的鹿进行圈养,在他们眼中鹿根本无法驯化,只是一种可以提供皮肉的猎物,而非可以用来圈养的家畜。而在海汉人来到之前,阿加社所拿出来交易的鹿皮,多数时候仅仅只能从海边居住的汉人渔民那里换到一些粗布、稻米、粗盐之类的东西,从未见过海汉人拿出来的这些好货。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手里的存货价值似乎不太高,难以从海汉人手中换回那些让他们心心念念的好东西。而安西所提出的建议,似乎的确是解决这种供需矛盾的一条途径。
安西倒也不是临时想起来这么一出,他出发来台湾之前,就已经向农业部负责家禽家畜方面工作的袁秋业取过经,以便能够用一些实施起来不算太困难的农林养殖项目,将台湾岛上的土著部落纳入到海汉的贸易体系当中来。当时袁秋业给他的建议中除了最为常用的经济作物种植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建议就是人工养鹿。
在明万历31年即1603年,陈第所著的《东番记》中就对台湾梅花鹿有相关记载。荷兰人来到台湾殖民之后,也开始向土著居民收购鹿皮。高雄港这个地区的汉人渔民从阿加社人手里换来鹿皮之后,也基本都是拿到大员港去跟荷兰人进行二次交易。但这样的模式显然难以满足海汉对这类资源的需要,而且如果以比较优惠的条件大量收购鹿皮,只怕要不了一两年,岛上的野生鹿群就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
竭泽而渔这种事,有长远眼光的海汉人自然是不屑为之。零散的供应并不是海汉感兴趣的贸易操作方式,稳定而可控的供应源才是商务部门真正想达成的条件。而人工养鹿的技术难度不大,操作成本也很低,至于收益更是长期稳定。台湾梅花鹿一岁半就成熟可繁殖下一代,每年都可繁殖一次。公鹿可用于配种,或提供鹿肉、鹿皮、鹿鞭、鹿茸、鹿血等高价值商品,达到一定饲养规模之后,经济价值是相当可观的,而且可以逐步发展成地方特色产业,对今后通过贸易体系整合台湾岛上的土著居民也会起到一定的作用。
对于相对更熟悉梅花鹿习性的土著来说,建个养殖场养鹿甚至比种植经济作物更为简单,只要用栅栏圈出一块地就能实现最简程度的饲养,这可要比种地伺候庄稼容易多了。
“如果们愿意养鹿,那么我们可以谈谈更大更长远的合作,们所能得到的实惠也会更多。”安西不遗余力地试图说服土人代表接受自己的提议。
土人代表在听完翻译之后只问了一句话:“我们可以得到更多的生铁、细盐、美酒和透明的水晶碗吗?”
“可以,当然可以!”安西笑眯眯地回应道:“相信我,们会得到的东西远远不止这些。养鹿会让们今后过上更好的生活。”
看着土人代表抱着安西赠送的两坛“三亚特酿”心满意足的离开,陈一鑫不仅感叹道:“这些人还真是淳朴啊,也没继续讨价还价就答应下来了。”
“他们关心的并不是鹿皮的单价,而是他们所提供的鹿皮能够换到多少东西而已。”安西解释道:“如果他们一次提供的鹿皮能为社里每个人都换到一瓶酒,那他们大概就不会在乎这瓶酒到底是用四张还是五张鹿皮换来的了。”
“这就是没有数学老师的悲哀咯。”陈一鑫忍不住打趣道。
“所以我们只需要让他们知道,养鹿比他们现在猎鹿的方式更划算就行了。”安西继续说道:“如果阿加社能跟我们合作,那也算是在这里开了一个好头,以后再接触别的土著部落,相对也就容易一点了。”
在对盗窃团伙进行了公开处理之后,移民营的治安状况果然得到了明显的好转。毕竟小偷小摸这种事情都会被判三年半的苦役,那要是犯了别的事情估计判罚的刑期更是只重不轻,没人会愿意冒着被送去做苦役的危险来冒犯海汉官方所颁布的各种法令。
几乎与此同时,钱天敦和厉斗也在澎湖基地的指挥中心会见福建来客。这次来到澎湖的使者是与海汉人已经打过数年交道的董烟云,也是许心素最为信赖的心腹幕僚之一。钱天敦去年来到福建之后,就跟他打过不少次交道,而厉斗更是早在万山港时期就与这位董师爷认识了,因此彼此间都算得上是熟识了。
董烟云这次来澎湖的主要目的,就是与海汉一方商谈关于台湾岛的开发问题。
海汉在台湾海岸的动作要指望完瞒过福建官方是不太可能的,不光是澎湖,在台湾岛上也同样有人为福建官方提供消息。钱天敦第一次带队去浊水溪考察回来之后没过两天,福建这边就已经知道海汉民团去了趟台湾岛。当然了,这种行动究竟是日常训练的一部分,还是有别的其他用意,仅凭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很难有明确的判断,福建这边也不好就此向海汉发出质询。
虽然许心素这边收到消息之后没有吭声,但还是立刻就加大了对澎湖驻军动向的关注。当然这种关注并非是出于敌意,许心素也很清楚海汉人在福建地区有求于自己,不会搞什么针对自己的花样。他只是想确保海汉人之所以没有主动知会自己,并不是因为他们打算抛开合作伙伴自己单干。
海汉人对于台湾岛有某种执念,这事许心素是很清楚的。自从海汉人在福建设立办事处以来,就从未间断过对台湾岛的情报搜集,他们对台湾所表现出的兴趣甚至超过当时被十八芝所占领的澎湖。以海汉人在海南岛地区的殖民经历来看,许心素几乎可以肯定他们迟早会对台湾下手。
不过许心素认为海汉人大概不会心胸宽广到允许荷兰人在台湾岛的据点继续存在下去,毕竟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海汉人想控制海峡航道这件事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而现在唯一的绊脚石和眼中钉就是大员港的荷兰人了。在海汉对台湾岛动手之前,大概会先找借口打一仗,把荷兰人从台湾西海岸赶走才是。
许心素相信海汉人有这个能力驱逐荷兰人,但澎湖基地刚刚建成不久,海汉人在当地还说不上有多稳固的根基,所以他认为海汉这边即便是要动手,大概也会等到一个时机更为成熟的时候,比如说一两年之后。
驻扎在澎湖的海汉民团前几个月的训练状况似乎也从侧面证实了许心素的这种猜测,因为民团军的训练范围几乎都集中在澎湖周边十海里范围之内,一直也没有刻意靠近台湾西海岸,看起来似乎是很谨慎地与荷兰人的势力范围保持着安距离。
但钱天敦率部登陆台湾岛的消息瞬间就让形势急转直下了,浊水溪虽然离大员港尚有一段航程,钱天敦的这个动作还是很容易会被理解为示威,甚至在许心素眼中可能变成攻打大员港的前兆。
台湾岛这地方目前并不是大明法理上的国土,历史上是直到1662年荷兰人才因战败与郑成功签署主权转让协议,让这个岛正式归属于中国。不过如果能够有机会踏足台湾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统治,开疆拓土这种流芳百世的功名,对于许心素来说也仍是有极大的诱惑力。就如同现在的澎湖名义上属于大明,但实际控制权属于海汉一样,海汉人得了实惠,而许心素因为收复国土也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如果能有机会把这种方式套用到台湾,那这份功劳搞不好足以让他连升三级去京城兵部当大官了。
不管海汉人是想先赶跑荷兰人,还是想另行开埠建港,许心素于公于私都愿意站在海汉一边。如果要打仗,许心素也乐于出兵出钱出粮,练兵之余还能混一份战功。如果要建新港,那就跟海汉人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根据双方的合作协议,福建军方在澎湖岛上一直派驻有少量的军事观察员,因此第二次钱天敦率领驻岛舰队主力外出,也同样没逃过这些耳目的眼睛。不过由于海汉这边采取了一定的保密措施,许心素的人并不知道这支舰队的真正目的地是何处,直到这支舰队回来几天之后才有更确切的消息送到漳州,称他们前往大员港附近与荷兰人进行了短暂接触。
一支副武装的舰队前往大员港海域,并且逗留了好几天时间,许心素可不会再相信这是例行训练的内容了。在他看来这其实就是海汉人亮出獠牙威胁荷兰人的一种表现,如果大员港的荷兰人没能很好地控制住情绪,那说不定海汉真的有可能一言不合就开战了。
在确定消息属实之后,许心素便先让驻澎湖代表许甲齐跟海汉通了气,而钱天敦这个时候也没继续隐瞒实情了,明确表态是准备在台湾岛上开埠建港了。至于率部去大员港的原因,钱天敦轻描淡写地声称那只是去跟荷兰人谈谈条件,让他们不要影响到海汉的打算。
许心素不知道钱天敦是怎么搞定了荷兰人,也不知道这两家之间到底是谈定了什么样的条件,但他能判断出钱天敦既然这样表明了态度,那就说明海汉大概不会采取武力手段对付荷兰人了——至少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变故,否则海汉也不能放心大胆地运送移民去台湾岛上定居。
许心素可不会傻傻地当个旁观者,错过这个插上一脚的好机会。虽然还不明确海汉人所选定的建港地点和今后的发展方向,但他可以确信以海汉人的眼光绝对不会干出亏本的买卖。不管海汉人想在台湾岛上干嘛,先搭上这条船总是没错的。所以许心素确认消息之后便派出了董烟云,让他代表自己来跟海汉商议开发台湾的相关事宜。
董烟云来之前以为凭借双方近几年亲密无间的合作,这次的商议应该是一个比较顺利的过程,福建官方的合理要求应该都会得到满足。但实际情况却是海汉人这次的态度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董烟云在前两天谈判中提出的要求几乎部都被驳回了。
“董先生,我们在台湾岛上所建的港口是不可能划给大明的,哪怕只是在名义上也不行。这个岛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过去不属于大明,未来也不会属于大明。”钱天敦的态度相当强硬,再一次回绝了董烟云的提议。
董烟云大致能明白他所说的“别的地方”是什么意思,除了安南的几片殖民地之外,海汉现在所占据的地盘几乎悉数都是大明的国土,而他们也的确一直没有公开声称过这些地方已不属于大明,也算是保了大明的一点颜面,福广地区的官场中普遍认为这是海汉对大明的“尊重”。但钱天敦的态度似乎也为这样的“尊重”划出了一条界限,即这些领土至少曾经是属于大明,才能坐下来商谈名义上和实际上的归属权,而台湾岛这样从未正式归属过大明的海外飞地,海汉将拒绝进行归属权谈判。
但明白归明白,董烟云还是不肯就此放弃,毕竟这是许心素在他出发前叮嘱了好几遍的重要事项。主人未来能不能有机会入主兵部,一定程度上就得看他这次与海汉人谈判的结果了。
董烟云沉吟了一下,才回应道:“这台湾岛的归属权一事,其实对许大人未来仕途升迁能起到一些关键作用,海汉在过去几年中一直不遗余力地对许大人鼎力相助,希望这种做法能得以延续。若是许大人今后能够飞黄腾达,位列朝堂之上,相信对海汉也会多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