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肖并不是第一次来六横岛办事,事实上从前年年底开始,平均每三到四个月他就会来这里一次,替宁波知府曲余同处理一些秘密事务。在曲余同身边的幕僚中,何肖算是最被信任的一个,当初曲余同就任宁波知府后,三林帮送来的第一笔银子,就是由何肖出面代收的,在那之后他也就顺理成章地负责了宁波府与三林帮之间的日常联络和银钱往来。
在此过程中三林帮也没少给何肖塞银子,每次过来都是收获颇丰,因此何肖对于被安排到六横岛出差一向都是抱着乐于接受的态度,毕竟这种油水丰厚的工作不是随时都能有。不过这次被派来六横岛,何肖的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甚至是有那么一点抗拒。
六横岛出事的消息是在五天传到宁波府的,曲知府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担心自己在岛上交给三林帮“代为经营”的那些产业的安。不过很快又有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在六横岛上出事的并非三林帮,而是其竞争对手海沙帮。对其下手的居然是三林帮、昌国卫下属的石浦卫所,以及从南方来的海汉人三方。
这个状况无疑是出乎了曲余同的意料,因为于情于理,三林帮要做这种事都应该先知会自己一声,毕竟自己才是三林帮在宁波官场上最大的靠山,而三林帮对付的海沙帮也同样有官场背景,林氏兄弟这么默不作声就把事情办了,很容易让自己陷入被动。而这三方的合作,也是让曲余同完看不懂图纸。
据他所知,三林帮跟南方的海汉人素无往来,跟大明军方更是没有联系,毕竟竞争对手海沙帮的后台是大明军方的人,三林帮已经不太可能争取到这个阵营的支持。这三方势力能联合起来向海沙帮出手,的确算是一件稀罕事。
不过三林帮的态度比起马千户对待上司的态度的确要好多了,随后就派人到宁波府,向曲余同这边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当然了,为了统一对外口径,事情的经过基本就是马灵写在报告中的那一套。与马灵递交给昌国卫的报告有所不同,三林帮给曲余同的报告中侧重点并不是海沙帮如何招惹到这三方以至于落了个覆灭的下场,而是现在海汉人打算北上,并且要在浙江这边划地落脚。三林帮通过不懈的努力,已经争取到了跟海汉人进行商业合作的机会,至于要不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就要请曲余同给拿个决议了。
跟海汉人合作有多大的好处,曲余同应该要比三林帮这些江湖人士了解得更多更深入,因为相邻的福建就有一个抱着海汉大腿一路爬到总兵位置的许心素。许心素近几年在官场商场双丰收,所取得的成绩让人无法不感到眼红,但同时也会让人对海汉的力量心生畏惧,毕竟许心素向上爬的同时,也踩下去了无数人当他的垫脚石。
谁都想当许心素,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成了别人的垫脚石,与其冒这种风险,倒不如循规蹈矩地按照现有的官场规矩慢慢发展。所以浙江官场上一直都没有人愿意主动与海汉合作,有这种打算的人刚刚露出苗头就被其他人一起给按下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海汉人已经现身宁波,并且一登台亮相就玩了个大招,两天一夜就把六横岛的海沙帮来了个连锅端,充分展示了其过人的武力。三林帮在给曲余同的报告中说得很明白,石浦卫所和三林帮在此过程中就是打下手的,真正负责正面作战任务的是海汉民团,而且基本是以碾压的形式迅速解决了战斗。不单是海沙帮,就算是整个东海上的武装势力,也不可能找到与其匹敌的对手了。
事情弄得这么大,曲余同肯定得派人上六横岛看看,所以这个差事就顺理成章交到何肖手上。何肖虽然喜欢银子,但此时的六横岛上并不太平,所要会面的对象又是以前从未打过交道的海汉人,这中间的变数实在太多,何肖并不喜欢处理这样的状况,只是上司已经点了名,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这一趟了。
何肖上次来六横岛是两个月之前,但这次再来到六横岛,他从下船的时候就察觉到了这地方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虽然在岛上码头工作的水手还是那些熟面孔,但他看到岸上多了不少身着灰衣,背着一杆火枪的汉子。下船之前,便有三林帮的人带着几名灰衣人登船,对里里外外进行了仔细的搜查,这种待遇对何肖来说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
“何先生莫怪,近期岛上还有海沙帮余孽在逃,为防止有人里外串通,接应这些在逃匪徒,所以才会如此严查。”亲自到码头来接他的林行一番解释之后,才稍稍平息了何肖的不快。
“那海汉人抢的是海沙帮的地盘,为何连们三林帮的地方也一并接管了?”何肖轻声问道。
林行应道:“并非接管,只是我们的人手不够,所以海汉人分了一些人手过来协助。”
何肖听了这解释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何时与海汉人碰面?”
林行道:“今日天色已晚,何先生先住一晚,明日在下陪同何先生一起去南边与海汉人会面。”
何肖哼了一声道:“这海汉人好大的架子!”
林行没接他这话,心道等明日去了南边的港口,亲眼见过那边停靠的海汉战船,自然就明白这架子是怎么搭起来了。话说回来,海汉人要是没点干货,三林帮又怎么可能这么心甘情愿地投靠他们。
何肖既然是来谈正事的,当然也不会真等到第二天才开始工作,晚饭的时候便开始向林行问起了六横岛上所发生的事情。
林行知道海汉人后续还有别的行动,现在为了保密,有很多情况还不能细说,因此也只是绕来绕去地不作正面回答。何肖多问两遍之后便有生气了:“看样子林老板是打算换东家了啊!也罢,明日我便回宁波,向曲大人据实以告。”
林行心道这哪是打算换,是已经换了好不好?不过这话他不能说出口,毕竟海汉人特地交代了要把宁波府这边的官方关系继续维持下去,这何肖暂时还不能随便得罪。
“何先生,若是就这么回去了,曲大人问起岛上状况,还是没法回复啊!以在下之见,不如先去谈谈,若是谈不拢再说。”林行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好言相劝。
何肖当然只是摆个姿态而已,他这趟是专门过来打听消息的,要是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带回去,他的确没法向曲余同交代。六横岛这事可不仅仅是民间武装势力私斗的性质,说得严重点会牵扯到浙江官场上许多人的利益,若是处理得不好,曲余同就很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何肖只是曲余同的幕僚门客,曲余同要是倒了,他自然也会丢了这个饭碗。事情的轻重缓急,何肖还是分得清的,不会真的意气用事。
何肖从林行这里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捞到,也没什么心情慢慢享用酒菜了,三两下填饱肚子便告辞回房休息了。第二天一早,林行派人去接了何肖,然后从新双屿港一起乘船出发南下。
从新双屿港到海汉直接控制的六横岛南部不过三个小时的航程,还没到午饭时间就已经到了地方。驶入港湾之后,何肖的脸色果然立刻就变了——只要视力正常的人,都不可能对岸边停靠的大量海汉战船视而不见,高大的船身和充满威慑力的侧舷炮窗,对初次见到它们的人都会形成极大的视觉冲击力。
林行看到何肖震惊的表情也是暗暗好笑,浑然忘了自己当初去石浦港找海汉人商谈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跟他一样的反应。
何肖并不是只会穷酸的落魄文人,他在知府身边当差,自然也见过不少世面,一见之下便不难看出这支船队的实力远在东海这些民间武装之上,甚至连浙江水师似乎也没有如此齐整的一支作战船队,也难怪三林帮送到曲余同这边的报告中声称海汉船队战力无双。
这里的港口已经被海汉彻底接管,何肖目力所及之处,是穿着灰色短衫的海汉兵,当下便对林行问道:“这原本住在海沙帮地盘上的人呢?都被海汉人杀了?”
“那倒没有。”林行摇头道:“海汉人并不滥杀,他们对人力极其在意,所以把俘虏的人员都装船运走了,据说是运到南方开矿去了。”
“用俘虏开矿?”何肖皱了皱眉道:“果然是锱铢必较的商人!”
林行心道海汉人每月要从北边的胶东半岛成百上千地运回战争难民,花费着实不小,这六横岛上的俘虏对他们来说都是免费劳动力,当然不会轻易舍弃。海沙帮以前的控制区里可是生活着好几千人,除去那些武装人员也还有至少两三千平民,将这么多人移民去海汉人在南方的地盘,至少可以组建一两个市镇了。
再说这些人大多是海沙帮的家属或是相关人员,如果让他们留下无疑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将其迁离六横岛打散安置,可算是一个极为稳妥的解决办法。不过何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所以在外人看来,海汉人的这种手段仅仅只是商人习性的一直用体现而已。但若仅仅只是把他们当做是商人看待,那可能就要栽跟头了。
何肖曾经也跟随曲余同到地方上的军营去巡视过,他此时就感觉仿佛所处之处不是一处贸易港,而是水师军港。直到这个时候,何肖才想起这海汉人除了擅做生意之外,还有一个著名的特长就是练兵。不但是自己练,甚至还帮助官府练兵,那福建总兵许心素麾下的精兵,据说就是海汉人帮忙训练的。海汉人千里迢迢跑到浙江来,还能有恃无恐地动武,的确是有做这种事的底气在。
在林行的带领下,何肖终于是见到了海汉人的头目。尽管林行很婉转地将此人介绍为钱老板,何肖还是能一眼看出这位钱天敦钱老板并不是什么生意人,那一身慑人的肃杀之气就表明了他是一名如假包换的军人。
双方寒暄入座,何肖还在考虑如何婉转地表明自己的来意,让海汉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受到宁波府的关注,坐在主座的钱天敦先开口了:“我们海汉一向都尊重大明律法,乐于帮助官府平靖地方,让百姓安居乐业。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海汉一直都积极配合,在两广福建也素有好评。这次初到浙江,就有机会协助官府剿匪,实在是本人的荣幸。”
钱天敦跟这个时代的各种官员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知道控制话语权的重要性。不管宁波府的官员打算如何将六横岛事件定性,海汉这边一定要咬死剿匪这种说法不松口。这一方面是要保证海汉行动的合法性,哪怕仅仅只是表面上的;另一方面也是要借此来打消浙江商圈乃至东北亚地区其他国家海商的疑虑,免得他们认为海汉剿杀海沙帮的行为只是单纯的黑吃黑,从而对与海汉合作的前景产生顾忌。
何肖倒是没想到这海汉军官如此油滑,一上来便占据了先机。何肖不想失了主动,当下肯定不能顺着对方的话头说,便摇头道:“钱老板的说法还有待查证,在下听说的消息可没这么简单。此地乃是宁波府所辖,剿匪之事当由官方主持,贵方兴兵攻打六横岛,此事可不是钱老板一人说了便算。”
钱天敦道:“这个好说,我有人证,石浦卫所的马灵马千户可以证明我刚才所说的句句属实。马千户现在就在岛上,何先生需要请他过来对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