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海南岛上的其他州县地区,儋州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不是很光彩的“前科”,在那之后一直都是军方和安部门重点关注对象。就连每年琼北地区的例行反敌反特演练,也一直都是放在儋州境内进行,目的就是震慑民间尚有不轨之心的“忤逆余孽”。不过海汉这几年里都是处在快速上升期,民众自然也能感受到自己所处这个环境在向着好的方向不断变化,加上海汉从未放松过的宣传工作和不断被其他族裔归化民稀释的人口结构,绝大多数汉人都已经逐步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变化。
儋州治下目前的归化民比例约占到在册人口的七成出头,而汉人的入籍比例则已经高达九成,剩下未入籍的人口,大部分是一些内陆黎苗山寨的留守人员,不愿走出山外到儋州城登记什么“户籍”。对于这类人,民政部门也不勉强,黎苗山寨的青壮大多已经走出大山,来到外面的世界为海汉效力了。只消再过数年,等这些黎苗青壮都在山外安了家有了下一代,自然会慢慢消除民族传统差异所带来的影响。
目前在儋州执掌大权的主官依然是张新,他在儋州期间已经娶了两房老婆,有了一双儿女,去年执委会曾征求他意见是否要调回三亚。结果张新征求家人意见之后,决定还是在儋州再待一段时间,等健康状况不太好的小女儿把身体养好一点之后再考虑调动工作的安排。
飞速号在两艘探索级帆船的护送下缓缓驶入儋州湾,在白马井码头靠了岸。如同这趟考察之旅的前几站一样,码头上早已经被荷枪实弹的海汉士兵隔出了一片区域,而来此迎接贵人的本地士绅和民众都被挡在这条警戒线之外。
张新与宁崎一行人见礼之后,又向他介绍了本地的行政机关人员。儋州这地方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所以海汉在这里的执政已经不是类似崖城那种办事处的模式,而是真正面接管了本地的行政。大明在儋州的衙门虽然还保留着,但已经停止日常运转不再对外开放,实际上已变成了历史遗迹。而海汉在儋州设置的机构则比较面,行政、民事、商贸金融、文教卫生、军事治安都有相应的主管部门,有资格站在张新身后并能得到身份介绍的各单位主管就有七八人之多。
在介绍完这些人之后,张新又让卫兵从隔离带之外带了几名本地士绅代表过来,介绍给宁崎认识。宁崎自己就是民政部的主官,当然也明白与这些地方上的社会上层人士搞好关系的必要性,当下也是极为耐心地面带微笑一一见礼。
这些人当中既有本地的富商,也有文化界的名人,地方上有名望的长者,以及退休的大明官员。他们大多已经通过各种消息渠道得知了海汉即将立国的计划,这次也是提前跟张新打听过,知道近日来儋州巡视的是类似钦差大臣一般的重要人物。他们都是打算要在海汉治下长期待下去的人,自然是要抓着这机会好好地巴结一番三亚来的大人物。
范迪门看到这架势,便知今天这接下来的活动大概就是惯例的接风宴了。虽然他很想把这活动给直接推掉,但又觉得舍弃一个接触本地民众的机会相当可惜,毕竟这次环岛考察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与海汉治下的民众进行接触,以收集第一手的资料。而这些人明显是地方上的权贵,从他们身上所获取到的信息肯定要比下里巴人能提供的信息具有更大的价值。
果然与本地士绅寒暄完之后,张新便提及接风宴的安排,称已经在城中设下宴席,地方就在当年海汉设局抓捕本地乱党黄子星等人的南海酒楼。宁崎见范迪门对于这个安排没有表示异议,便同意了张新的安排。
南海酒楼在儋州是档次规模都数一数二的老牌酒楼,当年在这里执行抓捕行动之后,酒楼的生意非但没有受到负面影响,反而是因此变得更加红火了。店主还专门找人执笔写了一篇《擒贼赋》雕刻成版,悬挂在底层店堂的墙上,以称颂海汉平定地方的功绩。虽然这么做有比较明显的马屁痕迹,但的确效果不错,几年下来也是成为了儋州城里一个特别的人文景观。而张新对于这种歌功颂德的行为自然是乐见其成,虽然也知道店主这么做的目的是拍马屁和炒作,但这对于巩固海汉在本地的统治和他个人的名声的确有益无害,因此也就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了。
众人分乘的多辆马车陆续停在南海酒楼之外,已经提前得到过通知的酒楼的店主、掌柜以及数名跑堂伙计和厨子都恭恭敬敬地到店外列队相迎,排场也是做到了十足。几队黑衣警察已经提前在酒楼内外布控,甚至还特地在街面上清理出了一段安区,安保工作做得十分周到位。
这南海酒楼为了迎合海汉上层人士的口味,店里的厨子都专门送去三亚接受过厨艺培训,烹饪水平还是相当高的,一些常见的海汉菜式甚至能做出与胜利堡里的大厨不相上下的程度。张新把接风宴安排在这里,除了安方面的考虑之外,也是看中这家酒楼本身所具备的实力。
当然了,这顿饭的开支并不需要张新私人或者是官方机构来掏,在座这些陪客早就已经预付了这顿饭钱,也算是以此来买这个与三亚来的高级首长一同进餐的机会,以人均费用来说,这买卖其实相当划算了。
至于这位宁首长怎么会在出巡时带了个番邦使者同行,众人却觉得没什么打紧,想来是要借此向红毛人宣示实力,就如同以前的驻儋办经常会自掏腰包送本地一些有影响力的人士去三亚考察学习一样,只要去那边待过一段的时间的人,就不会再质疑海汉的实力了。
范迪门虽然听不懂汉语,但好在有宁崎有一句无一句的给他翻译,磕磕绊绊地也能大概知道众人在席间所谈论的内容。当然在此期间也是不断有人起身敬酒,不过范迪门经过这段时间锻炼,也是学会了应对的办法——他看宁崎应对下属的敬酒,都是举杯沾沾嘴唇就算是喝过一轮,便也依样画葫芦照做了。就这种喝法,哪怕是喝上一天也不会醉了。
张新手下的归化籍干部走完一圈之后,便轮到了本地的民间代表,这第一个上来敬酒便是尚在任期内的儋州知州严明君。不过在三年前的儋州刺杀案之后,严明君便明智地选择了交出手上的权力,安心享受逍遥自在的日子。除了朝廷的薪俸之外,海汉这边每年也会给他一笔数目不菲的“办公津贴”,而他所需要做的事情仅仅就只是在定期上报的公文中为海汉歌功颂德,极力鼓吹海汉在地方上的贡献。
当然了,海汉在本地架桥铺路,振兴商贸,倡导文教,这些也的确都是真实发生的事迹,并不是编造出来的瞎话,所以严明君并不需要在公文中过度夸大海汉在儋州的作为,只需保持客观态度照实记述就行。
严明君也自知自己在儋州的所作所为如果被朝廷知晓,难免会被治个渎职之罪,所以他在投靠海汉之后,便陆续将家人从广东罗定州接来儋州,安心在这边定居了。严明君想得很清楚,今后朝廷要是追责治罪,那他说不得也只能彻底叛出大明了。而海汉在这方面的做法还是比较厚道,对所有投靠他们的大明官员都会提供必要的庇护手段,即便是被大明列为戴罪之人,只要海汉这边遵纪守法,也依然会得到海汉官方提供的工作来维持生计。
比如严明君目前除了儋州知州这个挂牌闲职之外,他目前真正的主要工作却是儋州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特别顾问。严明君本来就喜好诗词歌赋,这份只需要跟文人圈子打交道的工作对他而言简直就是享受,虽说因此没了地方大员的威风,但相应的压力也随之减轻了。起码严明君不用担心海汉哪天真要起兵造反的时候,会把自己这个地方官拉出来砍了祭天。
海汉即将立国的消息,严明君也是年后才听说的,不过与大多数听到这消息后忐忑不安的人有所不同,严明君却是有一种尘埃落定放下心来的感觉。作为一名曾经的从五品朝廷命官,严明君看待海汉的角度肯定是要比普通民众高出不少,所以他所感受到的形势变化也更为深刻面。
当初严明君在儋州受海汉要挟,为保性命不得不选择屈从的时候,他认为海汉只是一群试图作乱的匪徒而已,但时间一长他就慢慢发现,这些海外来客是真的把这琼州岛当做是一国在治理,而且其治国的能力也真心不差,各领域几乎都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飞速发展,特别是在基建、文教方面的投入,更是远远超出了大明。
虽然海汉也采取了一些暴力手段来对付反抗者,但多数时候还是在以比较温和的手段逐步争取民众的信任和支持,这些恩威并施的综合措施让海汉得以在短短几年中就收服了本地的民心。随着加入归化籍的民众比例越来越高,严明君也知道这琼州岛回到大明手中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里已经在事实上脱离了大明的掌控,最终的一步就是看海汉什么时候宣布立国而已。
去年的这个时候,严明君就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但海汉兵发福建攻打台湾岛,接着又是北上浙江攻打舟山,下半年海汉大军据说又下南洋转了一大圈,结果这立国一事便拖到了今年。海汉这边宣布立国,严明君也就彻底死了再回大明的心思,打算安安心心在这儋州当个富家翁了。
“严大人,最近公务上的事情,还需要多多担待一些了。”宁崎见严明君来敬酒,当下对其也十分客气。
严明君忙谦虚道:“今后这大人二字,首长切莫再要提起了,在下未在海汉为官,岂敢妄称大人!”
宁崎见他知情识趣,好感也多了几分,当下便道:“严大人不用客气,我们立国之后会在地方上组织民间人士成立监督机构,协助地方官治理辖区,像严大人这样有从政经验的人,今后也一定可以给予我们不少帮助。”
严明君知道宁崎的身份,当下便将他这话当做是执委会的表态了,连忙谢道:“在下何德何能,只怕会愧对了执委会的信任!”
宁崎笑道:“严大人近几年的表现,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该不该任用,要如何任用,我们早就有定论了。这儋州的未来发展,也的确需要严大人这样的有识之士加入进来一同努力,就不用再谦虚推辞了。”
宁崎这番话让本来已经断了仕途念想的严明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虽说听宁崎的口气应该不是直接任用为官,但至少也是有一些话语权了,总比如今的“文联顾问”要强不少。像他这样的文官在执政上如果没有特别亮眼的资质,就很难得到海汉的任用,在这方面比起武官要吃亏不少。当初与他一同到任的儋州参将李进,在投靠海汉之后很快就被海汉军方吸纳,如今已经是在海汉民团军中有正式编制的军官了,步子走得可比他严明君快多了。
如果能得到一个重返官场的机会,严明君还是愿意勉力尝试一番,虽然这似乎与他仍然挂职的大明知州身份有些不太和谐,但时值海汉立国之初,这个时候在海汉出仕,那可算是开国功臣了,今后严家下一代要谋富贵,这也是可以拿出来的资本之一。当然了,至于这资本是薄是厚,够不够分量,那还得看他严明君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