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飞虽然是武官但脑子并不傻,他也意识到海汉人愿意主动牵头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目的未必单纯。从郝万清刚才所说的话来判断,冯飞认为海汉人只是假托赈灾救济之名,要将山东的难民打包送到南方去充当廉价劳力。这说得好听叫赈灾,要是安心挑刺就有贩运人口之嫌,海汉人想以公开的方式大量招揽难民,那的确是得跟地方官府把关系打好才行。
当然了,这对于目前军政一肩挑的沿海千户所来说,绝对算是一件好事。如果真能把各州县的流民清理掉一部分,官府组织恢复生产的难度也能减小一些。而省下来的赈济粮和相关费用,自然也不会再退回朝廷,几个军头分分账,流进自家腰包的油水还是很可观的。
“要赈济难民,所需粮食可不是小数目,到时候难民听到消息从各州县蜂拥而至,们要是拿不出粮食来,届时恐会场面失控,应对可有预案?”冯飞想明白其中利弊之后,便开始旁敲侧击地跟郝万清验证可行性。
郝万清也明白冯飞的意图,当即回应道:“我们这次来山东,运来了粮食近百万斤,后续还会有船队从南方源源不断地运粮过来,足够维持本地的运作。等开始收纳难民后,我们也会组织他们在芝罘岛开荒种粮,解决一部分补给需求。”
只要海上的航路不中断,海汉的船队就可以不断将收拢的难民运往南方,再从南方运回粮食招揽更多的难民。不过海汉依赖的海上运输线航程较长,而且山东海岸到冬天就会封冻,不可控的意外因素还有很多,只能说这个计划在理论上的确是可行的。
冯飞听得暗暗心惊,这些海汉人竟然不惜成本从南方运来如此之多的粮食,如果对方不是在吹牛,那这行动力也着实太可怕了。由此也可见对方对于这个计划是势在必得,不管自己同不同意,大概都会照做不误,否则难道还把这百万斤粮食再原封原样地运回南方不成。
冯飞问道:“那们打算何时开始?”
“越快越好。”郝万清应道:“如果冯大人觉得没什么问题,那我们就尽快派人到各地张贴告示,分发传单,以便让民众能得知我们的安排,自行来芝罘岛领取救济。”
冯飞斟酌一番,才又开口问道:“本官想看看贵方的粮食储备,不知方不方便?”
郝万清见对方一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架势,当下也就顺势答应下来。海汉这次北上运来的粮食着实不少,说百万斤的确有点吹嘘,但几十万斤肯定是有的,就算要一一点算,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绝对能把冯飞糊弄过去。
当下郝万清便带了冯飞,去看这次海汉运来的粮食。这两天卸到岸上的货物都以建材和军火为主,粮食倒是有一多半还在船上。出营地来到码头,郝万清一指岸边停得整整齐齐的一排帆船道:“这几艘都是运粮船,冯大人可以随便指定一艘,我们上船看看。”
在亲眼看过船舱里装得满满当当地的米袋子之后,冯飞总算是相信了郝万清的说法。这几艘大船的船舱里都各自装有数万斤粮食,证明了郝万清并非空口说白话。
郝万清这还不算完,又带着冯飞去看了已经规划好的移民营地,向他介绍道:“我们要在这里修建可容纳五千人居住的临时住所,以便周转将要运往南方的民众。为便于管理,暂时规划为十个营区,每营五百人,女子单独成营……”
五千人什么概念?奇山千户所满编驻军只有一千一百多人,加上卫所军的家属,以及奇山所城周边的村镇,满打满算可能才有四千人上下,这海汉人手笔之大,的确是让冯飞暗暗咋舌。过去登莱地区出头赈济难民的士绅,可从来没有哪家修筑过规模如此之大的难民营,原因也很简单,一是没有足够的人力来营建这种规模的营地,二来要是真招来这么多的难民,也没哪家地主能养得起。传闻中海汉人富可敌国,冯飞直到今日才算是亲身见证了这种富庶的程度有多可怕。
规模庞大的舰队,兵强马壮的民团武装,以及跨越千里实施大规模移民计划的能力,这些条件就算官府也未必能够办到,但海汉人却是实打实地做到了。适才那高桥南说自家主人在南方都是跟总兵、知府这种级别的官员打交道,看来的确所言非虚。冯飞自认所接触过的富商士绅当中,还从未见过财力如此强大的金主,想想也有些庆幸刚才在沙洲上没有意气用事,天知道这些海汉人在山东结交了哪些官场大人物,要是跟这南方土豪干起来,搞不好自己这边被打掉牙还得往肚里咽。
临走的时候,郝万清又命人抬了个木箱子出来,说是送给冯飞的礼物。冯飞此时还沉浸在所见所闻的震惊当中,倒也没有太在意。郝万清只将他送到营地门口,仍是由高桥南陪着他返回沙洲上的封锁线,将他送出海汉所控制的区域。
高桥南让人与冯飞的手下交接这木箱的时候,冯飞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份礼物,让手下先收起来。罗彪过来询问失踪士兵的下落,冯飞只是摇摇头道:“先回去再说。”
冯飞在郝万清这里没有打听到失踪士兵的半点消息,又没办法用强,但从郝万清所表现出的态度来看,海汉人明显不想与明军撕破脸,而且冯飞也想不出海汉人要对烟台山哨所下手的理由——这么庞大的一支舰队停在芝罘湾里,难道还能长时间隐身不成?就算灭了烟台山哨所,奇山所也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
冯飞当然想不到海汉对烟台山动手,主要目的其实只是要抢最初二十四小时的安期完成抢占滩头,设置外围防线,确保后续的物资人员能够顺利登陆,并没有要攻城略地的打算。海汉军达成目的之后就将控制线后撤,并且带走了所有俘虏,冯飞一个人单枪匹马去到芝罘岛上,自然不可能找到他那帮部下的下落。
回到奇山所城,冯飞没有急于召集手下人开会研究对策,而是先进书房查看郝万清送给他的礼物。这箱子打开后,便看到用棉花和绸缎包裹住的一套玻璃茶具,制作工艺极为精巧,放在市面上也至少能值纹银百两。不过这套玻璃茶具看着大小与这木箱相去甚远,冯飞知道其中还有门道,便将几件玻璃器拿出来放到书桌上,再将垫底防碎的棉花绸缎拿掉,果然下面还有暗格。冯飞拿掉暗格隔板,便看到了真正的礼物——在箱子下层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二十两一锭,五乘五整齐摆放在箱子下层,码了两层,正好千两。虽然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但对于冯飞个人而言,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冯飞自己的饷银加上各种时节补贴,每年的合法收入也不过三百两银子上下,内战之前靠着吃空饷多少还能混点银子,但登莱之乱让整个山东的卫所体系都处于兵临崩溃的状态,而朝廷的军费几乎都用在了东北和中原的战场上,对于已经趋于平静的山东并没有拨下足额的银子,别说战后重建,就连维持现有驻军的战斗力都显得捉襟见肘。
冯飞手指在白花花的银两上轻轻拂过,心中对海汉人的阔绰和老练又加深了认识。今天是双方初次会面,然而对方这一出手就是千两纹银,而且还知道加以掩饰,连送礼的箱子都是现成的,很显然是惯于用此类手法与地方官员打交道。先前商谈的时候,郝万清说过日后还有其他回报,想来这个好处费也不是一次性收完就没了,单单冲着这经济上的收益,冯飞觉得就有必要跟海汉人保持友好的关系。
冯飞将银子和玻璃茶具都收好之后,这才将手下几名百户召集起来,向他们大致讲述了一下自己在海汉营地中的见闻。当然了,描述中自然是略过了海汉送礼这一节不提,而手下就算看到了他带回来的木箱子,也不会那么不识趣地去打听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罗彪昨天就在烟台山观察过海汉人的船队,率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大人,这些海汉人既然说是为了赈济难民而来,那他们为何装备如此之多违禁武器?火铳火炮,这些武器岂是民间可以私藏?大人,以卑职之见,就算要与海汉人合作赈济难民,也应当让他们先将这些武器上交官府,由我们主导此事才对。”
冯飞哼了一声道:“当那群海汉人是善男信女,让他们上交武器就会乖乖听话?忘了先前我们怎么被拦下来了,他们那一副要动武的架势,看着像老实人吗?也不好好想想,他们为何能买到如此之多火枪火炮!”
罗彪惊道:“莫非……是从军中购得?”
“还能想出其他可能吗?”冯飞一脸阴沉道:“莫说这奇山所,就是登州卫想要弄到如此之多火铳火炮,也是十分不易,这海汉人在南方大概是手段通天,才能从军中弄出如此之多的火器。知那高桥南对我如何说的?在南方连总兵、知府要见他家主人也得预约,若不是在吹牛,那的确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对象。”
冯飞从见到海汉部队装备的武器那一刻开始,就根本没有考虑过海汉自行制造武器这种可能性,他心目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便是最好的武器肯定出自兵部,像火铳火炮这种制式武器,民间应该没有这种技术能力才是。而海汉能够搞来这么多的武器,所需的必要条件有两个,一是财力可观,二则是路子够野,才能从大明军中购买如此之多的违禁武器。
海汉人既然有路子搞来明军的装备,并且胆敢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于自己面前,冯飞认为这种有恃无恐的底气不单单是来自于海汉人的惊人财力,更有可能是来自他们在大明官场的影响力。郝万清没有提过海汉在南方官场结交的官员,冯飞也没敢多问,因为照他的判断,郝万清在南方接触的官员层级要远比他这个级别高得多,问了也很可能会自讨没趣,不如不问,大家还能好好地以平辈论交。
这种阴差阳错的误会,就算郝万清也没有预料到。他原本的确准备了一番说辞,以应付冯飞对武器装备的疑问,结果对方根本没开口询问,郝万清还以为是先前的武力展示震慑住了对方,根本料想不到是因为冯飞对这些武器的来历产生了误会。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省去了海汉这边不少麻烦,而且这种判断是由冯飞自行做出,并非郝万清用言语引导,如果海汉这边以后不主动说破,冯飞大概也很难再主动改变这样的想法了。
冯飞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手下这些军官也不是新人,自然明白这事分量有多重。从军中倒卖一些军械武器给民间,以此来作为牟利手段,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军中本来就可以用折旧、损耗等名目向上级报损,然后将这些“报废品”悄悄卖出去,只是武器上面刻的铭文统统都要磨掉,以免因此被追查到武器的来历。
但这种买卖通常都不会做得太大,能零零星星卖点火铳出去就算不错了,而火炮这种重型武器,在冯飞的认知中是绝对不能私下贩卖的,不管是敢卖的还是敢买的,都不是他一个小小千户能够得罪的人物,置身事外不要多嘴,才是最为明智的应对办法。
冯飞继续说道:“海汉人要招揽流民,那就让他们去张罗,他们喜欢找麻烦,就由着他们去,我的责任,是守好这奇山所城,不相干的事情,我们尽量少沾边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