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自古民风彪悍,民间多有自行组织的地方武装,战乱时期结社自保也是常态。登莱之乱的叛军虽然已经渡海逃往了辽东,但胶东半岛地区的社会秩序却并没有因此得到根本性的好转,战乱期间出现的各种匪帮在战后取代叛军成了新的治安威胁,而地方卫所驻军因为在战争中损耗极大,也难以对其进行有效管控和打击。民间以村庄为单位自行组织起来的武装防御体系,也就成为了这个时期的常态。
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一部分难民,也选择了依附于这些实力较强具备一定自保能力的村庄,以出卖劳动力的方式来换取生存空间。类似杨家庄这样的大庄子,在战后零星收罗的难民就多达数百口,但这些难民因为已经解决了最急迫的生存问题,对于更换生活环境的愿望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哪怕他们因为寄人篱下要遭受一定程度的压榨,但能够提供最基本生存条件的杨家庄,大概还是要比前景难以预料的陌生环境更为可靠一些。
只是海汉作为局外人,对于这种复杂的形势还缺乏了解,一开始采取的宣传策略也就未必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而且海汉动用骑兵作为宣传实施者,这种超规格的配置在战后的胶东半岛也的确太打眼了一些,普通民众哪敢相信他们是什么好来路。
马队在距离杨家庄里许的山坡上歇了一个多时辰,骑兵们从鞍袋中取出豆饼,掰碎了喂给马吃。这豆饼算是精料,一天也喂不了多少,执行任务期间,战马还是主要依靠野外的青草作为主食。庄子里的人在此期间依然保持着较高的警惕性,进出村庄的吊桥就没放下来过。孙真举着望远镜看了半晌,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要是给们特战营操作,拿下这地方需要多久?”王进民凑过来问道。
孙真侧头看了一眼王进民,不急不慢地说道:“半柱香吧!如果有炮可用,应该还能更快。不要觉得不服气,攻城拔寨难道能靠们骑兵吗?听哥一句劝,们见着这种村庄还是绕着走吧!”
王进民哼了一声道:“可别忘了我们骑兵下马也一样是步兵,步兵该有的作战技能,我们也都会!这小小村庄,岂能难住我骑兵营?”
孙真摇摇头道:“这就太想当然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能简单用会的作战技能往上套。在军营里学的那些作战技能,未必就适合当下的环境。就像这骑马我还练一个多月了,动作要领我都知道,不也一样经常骑不上去。”
“练这么久还不会,那是笨!”王进民毫不客气地吐槽道。
争论归争论,但杨家庄对海汉马队所表现的十足戒心是明摆着的,而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取得这些乡民的信任,他们所能做的也只有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目标。夹河是福山县境内的主要水脉,这一地区的村庄几乎都集中分布在夹河沿岸,就连福山县城也不例外,所以马队要寻找民众聚居点并不困难,很快他们就在南边找到了另一处村庄。
虽然这个村庄也与杨家庄一样对结队而来的海汉人充满了戒心,但这里却没有杨家庄那么完善的防御体系,所以仓惶不安的村民们只是将平板推车、门板、碎石和树枝堆砌到村口作为路障,显然没法与杨家庄的环庄壕沟和吊桥相提并论。
王进民再次单枪匹马来到村口,向躲在路障后的村民们重复了先前的说辞,当然这次尝试也毫无悬念地没能获得村民的信任,所以他不得不再次隔空投掷海汉印制的告示传单,以此来与村庄里的人进行间接沟通。
但这次似乎收到了不一样的成效,王进民在村口等了片刻之后,竟然便有人让他下马入村,当面咨询告示上所提及的赈灾事宜。王进民当即便向后方的同伴打出信号,然后自行下马走到路障前。村中出来几个提着猎叉棍棒的汉子,搜了这一人一马都没有携带武器,这才将路障移开三尺,放了王进民进村。
王进民进村之后,很快有人将他带到一名老者跟前,看样子应该是这村里主事的人了。
“后生,这告示上说,有善人在芝罘岛发放赈济粮,可是真的?”那名白发老者手中拿着海汉的告示,语气激动地问道。
王进民点头道:“我家主人是南方来的大善人,为救山东民众,特地运来米粮百万斤,此时便堆放在芝罘岛上,是真是假,各位乡亲去到那边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老者又问道:“这领取赈济粮,可有什么讲究?”
王进民摇头道:“没什么讲究,只要去到芝罘岛,保管能有一口饭吃。老丈莫不是觉得这是骗人?”
旁边有人应道:“早先也有人以赈灾之名放粮,殊不知去到当地之后,才发现是山贼设下圈套,凡是青壮都被逼迫入伙,妇孺也被掳去,只有老弱病残被驱赶回来,却连半颗米都没见着。”
另一人也说道:“有些乡绅说是放粮赈灾,去了之后却称粮已放完,打听了才知道是演戏给官府看,借此为自己捞个善丈人翁的名声而已。”
王进民道:“各位有忧虑,这也可以理解。我家主人在南方有良田数十万顷,又精于海上贸易,家产富可敌国,足以救这山东一地的百姓。实不相瞒,在下也是登莱之乱爆发后才从登州府逃出去的,如今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回来,也是想尽力救助父老乡亲。各位若是想寻个长期生计,只需去到芝罘岛,我家主人自会一一安排。”
那老者问道:“就算家主人有金山银山,这山东如此之多难民,难道就不怕被吃垮了?”
王进民道:“光吃饭不做事自然不行,赈灾乃是救急不救穷,我家主人提供的不止是赈济,还有相应的自救模式。”
王进民在此之前也接受过相关的宣传培训,对于海汉的移民政策也算比较熟悉,既然这些村名愿意听,那他也就抓住时机,将自己所知的政策好好宣讲一番,当下便将海汉引入移民的种种好处,细细地解说给围观村民。他也知道这些普通百姓最关心的莫过于土地政策,海汉的土地虽然是公有制,但使用权却是私有,除了不能私下转让买卖,其实与大明的土地政策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只是将名义上隶属于皇帝的土地所有权转到海汉执委会手中而已。
当然这些细节不用在当下就解释那么清楚,王进民只需让这些人知道,只要他们愿意遵从海汉的安排移民去南方,就能根据不同地区的不同标准获得分配给个人耕种的土地。而对于世代务农的乡间百姓来说,土地无疑就是立足之本。山东地区在登莱之乱后的土地兼并风潮十分剧烈,失去生产资料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卖田产去换取救命粮,这种状况在登莱两州尤为突出,经济实力较强的地主乡绅在战后获得了大量廉价土地,而更多的农民因此失去了自给自足的能力,彻底沦为被地主阶级压榨的对象。
其实王进民所说的很多内容都让村民们感到难以相信,比如海汉在南方海域拥有可居住百万人口的超大海岛,亦或是南方的地方官府都与海汉合作密切,甚至还会帮忙组织民众从大明统治区移民到海汉统治的海岛上。但王进民赌咒发誓说得唾沫横飞,加之他又是实打实的登州府出身,所说的经历也有很多切实可信的成分,村民们也拿不准他所说的话中究竟哪些是真的。但关于土地政策的部分,王进民基本上是照本宣科,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些村民见识有限,也很难挑出其中有什么漏洞。
王进民说得口干舌燥,最后终于说服对方,等过两天马队回转的时候,便从这个村庄带几个人作为代表去芝罘岛看看实际状况,再由他们回来以亲身经历证实宣传告示和王进民所说的这些情况都属实。
王进民回到马队之后向众人告知了谈判结果,也是让众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这次没有彻底碰钉子,也算是打开了一点局面,看到了招揽移民的希望。
马队在下午抵达了福山县城,而这地方的景象就让众人很直观地明白了上级为什么要派他们出来搞这种看似收效缓慢的宣传活动。
这座县城的城墙大概周长不过两里,但城外搭建的窝棚贫民区,其面积却至少比县城还大出了一倍有余。目力所及之处,几乎是低矮破旧的窝棚,衣衫褴褛的百姓,还能闻到随空气飘来的阵阵臭气——在这种脏乱差的环境中大概也不可能有什么公共卫生设施存在。如果这里突然爆发大规模的疫病,那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马队的到来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小小的骚乱,在福山县这种小地方,上次有这种规模的马队出现要上溯到登莱之乱的时候了,而目前整个福山县城的驻军连同文武官员在内,也凑不出十匹像样的马。
为了避免引起更大规模的骚乱,马队距离这个环城贫民窟还有大约半里地就收住了脚步。王进民正打算再单独出阵前去探寻一番,就看到从窝棚之间走出了几名身着公服的衙役,驻足观望片刻之后,便朝马队这边行来。
孙真所在的这支分队以骑兵为主,带队的连长名叫刘贤,不过有事时都是与孙真一起商量,毕竟孙真是特战营派过来的军官,又是山东本地人,其意见还是具备比较大的参考价值。刘贤见那几名衙役朝这边来了,便将孙真叫到一起下马等候。
“在下福山县衙捕头韩勤,请教各位,这是从何而来?”带头的衙役走到马队跟前,便自行禀明了身份。
“原来是韩大人。”刘贤上前与其见礼,然后大致解释了一下马队的身份和来此的目的。
韩勤听完之后觉得脑子有点懵,他在福山县当差已经有快二十年了,期间也经历了登莱之乱的动荡,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打算从山东将无衣无食的难民运到南方去安置。这听起来似乎是一种救济难民的手段,但却超乎了他过去的认知。
韩勤认为有钱人捐银捐粮赈灾才是正常的路子,哪有过这种将民众打包运去千里之外进行安置的法子,当下第一个反应,便是觉得自己遇到了一群衣着光鲜的骗子。但这些已经失去家园的贫民并没有什么价值,韩勤也想不通把这些可怜人骗到南方去,对主持此事的人能有什么好处。
韩勤问道:“们所说之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可有其他实证?”
他见这伙人当中有不少下马之后都是罗圈腿站姿,一看就是长期骑马的后遗症,当下对其来历更是觉得可疑——南方来的骑手也就罢了,难道这些高头大马也都是从南方运来的?看这帮人一个个身怀杀气,多半是山东境内流窜的马帮匪徒才对。
刘贤便将印刷的宣传告示和传单都拿了出来,向韩勤等人展示,这上面写明了海汉前来山东招揽移民的事宜。但韩勤看过之后,非但没有就此相信刘贤的说法,反而觉得这伙贼人处心积虑设下圈套引诱民众,一定是有某种大的图谋,只是他所知信息太少,一时间难以参透对方的阴谋。
这韩勤也算是个胆大之人,当下便推脱道:“这事在下说了也作不了数,不如这样,请阁下去趟县衙,将此事亲自报与知县大人,想必大人也会支持此类善举。”
刘贤稍一思忖,便要开口答应,旁边的孙真却摇头插话道:“韩大人这话说得岔了,我们来此是救助百姓,不是救助知县,为何还要征求知县大人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