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普成听陈钟盛这质问的口气有些不善,当下也揣测不出对方心中所想,只能含糊其辞道:“海汉商团船队规模颇大,而且有心救助福山县民众,运来不少粮食作为赈济。他们要在当地长期落脚,就必须得在海边修筑港口码头才行。此事对方已经提前知会过下官,当无大碍。”
陈钟盛道:“前几日威海卫传来消息,有大批海船过境,应该就是他们的船队吧?”
张普成应道:“正是海汉船队。奇山千户所的冯千户已经亲自去芝罘岛看过,当无违规之处。”
陈钟盛听到这里才稍稍安心了一些,继续发问道:“难道这些人从千里之外的南方赶来,就是为了特地运来粮食赈济登州民众,顺便消灭肆虐地方的土匪?”
张普成道:“大人,此中详情,还容下官慢慢道来。”
海汉对于如何跟大明各级官府打交道,已经在南方积累了多年的实践经验,在收买了县级的官员之后,如何让其对上级机关有所交代,将海汉的形象正面化,把海汉的各种手段包装成正常的贸易往来,都有专门的套路可用。既然花了不少财力将张普成、冯飞拉入到己方阵营中,自然是要充分利用他们的职位,对其上级慢慢施展宣传攻势。先前移交万蒙的时候,海汉这边也是专门给张普成提供了参考资料,希望他到了登州之后能为海汉多多美言几句。
张普成自然对此心领神会,他已经拿了海汉的好处,就算为了自己的利益考虑,那也得设法让上司接受海汉人的存在才行。而且海汉考虑得如此周,甚至专门了专门印制的“参考资料”,这让张普成对其好感也增加不少,毕竟像这么上道懂事的合作伙伴,他以前还从未遇到过。
在张普成的口中,海汉商团是一群充满爱国情结,心地善良的南方海商,他们希望以建立海上贸易线的方式,对登州地区无家可归的难民进行救助,同时提供工作机会,以便让这些难民能够重新自食其力,逐步摆脱对官方救助的依赖。当然了,为了保证这些救助手段能够得以实施,海汉商团也自行组织了民团性质的武装,以对付类似万家军这样的匪帮。
“以工代赈?这倒是一个好办法!只是这海汉商团需从千里之外运来物资,想要救助一州一府之地,这运力只怕会跟不上吧?”陈钟盛听了张普成的介绍之后,觉得这海汉商团行善之心虽好,但面临的现实困难却很大,不禁有些担心这事的可行性。
张普成继续解释道:“海汉商团帆船众多,每月有两批船队往返于芝罘湾与浙江舟山岛之间,且一部分民众受其招募之后,会接受他们安排,前往南方定居。据下官所知,海汉商团已经仔细计算过运力,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陈钟盛并不知道海汉在芝罘湾经营的局面有多大,所知的信息也几乎都是来自沿海各卫所的报告,还远不如张普成说得详细。海汉虽然在南方已经经营出了偌大的局面,但在华北地区却并不知名,也就一些达官贵人家中有那么几件出自海汉的玻璃摆件。即便听说过海汉这个名头,往往也只会认为这是南方的某家商行作坊,根本想像不到这股势力在东南沿海的影响力达到了怎样的程度。
张普成所作出的解释,在陈钟盛耳中听来还是很合理的,这些南方人救人也不是白救,招募民众的目的也比较明显,就是要利用这些近乎免费的劳动力,在芝罘湾为其修筑可长期使用的港口码头。只要他们能给当地民众提供饭碗,陈钟盛倒是不介意这些南方人在芝罘湾开埠建港。当然了,如果他知道芝罘湾里停靠的海汉帆船中有几十艘都是军用舰船,还有上千武装人员驻扎在当地,那估计想法就会完不同了。
陈钟盛继续问道:“再有三个月左右,芝罘湾海面便会封冻,届时这海汉商团如何打算?”
张普成道:“此事下官也已问过,他们打算在冬天到来之前修筑足够多的房舍和供暖设施,囤积好过冬所需的粮草,不会因为季节原因而终止对本地民众的救助。”
“如此甚好!”陈钟盛捻须赞道:“既然这些商人有心行善,那便多给他们一些方便,若是他们要在芝罘湾附近的无主空地垦荒,就尽力成他们吧!”
张普成心道海汉人要做的事情只怕轮不到自己来成,他们能主动向福山县衙知会一声就算不错了。别说无主空地,就算是有主的地,被海汉占下来又有谁敢去捋虎须?万家军这种连官府都头疼的匪帮,也差点被海汉给连根拔了,地方上哪还有别家能有底气和海汉人作对。
不过海汉人至少还讲道理,愿意保持沟通的渠道,也乐于给官府掌权的人一些实际的好处,比那只会为非作歹的万家军可要好相处多了。站在张普成的角度,他肯定更乐意选择海汉作为自己的合作伙伴,省心省事有钱收,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张普成道:“下官已经在福山县发了告示,允许海汉商团在县内招募民众为其工作。短短数日,已有近千民众得到救助。县城外原本有众多难民聚居,这几日也逐渐散去,有不少人都去投靠了海汉商团。想必今年冬天到来之前,福山县便可解决民众生计问题了。”
陈钟盛道:“张大人此番平乱擒匪,又解决了县内民众生计,本官定会上报承宣布政使司,为张大人表功请赏!”
张普成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了正题,当下连忙迎合道:“这都是知府大人领导有方,运筹帷幄,下官只是配合大人的安排,依计行事而已,实在不敢居功。”
这两人一唱一和,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没有再主动提及这件事情里出力最多的海汉人,也算是一种官员之间的默契了。
陈钟盛见张普成如此上道,当下也很欣赏他这种为官的觉悟,很满意地点点头道:“这匪首万蒙还有悬赏在身,本官没记错的话,应当是不论死活都有白银百两,回头去替海汉商团领了这笔赏银吧!”
张普成点头应下,心道海汉人财大气粗、出手阔绰,哪里在意这点钱财,就算回头给他们也多半会被拒绝,这笔钱最终的去处多半是要进自己的口袋了。他这次来登州就两个主要任务,一是为自己表功,这个目的已经基本达成,另一个任务就是要设法让登州府默认海汉在福山县的存在。就陈钟盛目前的反应来看啊,这第二个任务也算是基本完成了。
行事如此顺利,张普成也是心情大好,从知府衙门辞别出来之后,张普成决定先去吃顿好的犒劳一下自己,当下打赏了随行人员几两银子,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伙食。反正这钱是领的通缉赏金,天上掉下来的银子,张普成用起来也不心疼。
张普成只带了一名亲随,便径直去了城中最高档的酒楼“神仙居”。福山县年年歉收,县城外是饥民,县城里也早就没了饭馆酒楼之类的场所,他这个知县虽然不至于饿死,但平时能吃到的食物都非常单调,几乎都是粗粮为主,肚子里也没多少油水,体重不用刻意控制都是呈现出年年下降的趋势。对张普成来说,难得有机会来一趟登州城,自然是要设法吃点美食补充一下油水才行。而且刚才知府衙门领了一笔钱,不用像以往那样边吃边心疼了。
张普成上了二楼,坐下之后便毫不客气地点了七八道店里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壶酒,打算在这里大快朵颐。不过菜还没上齐,便有人出声招呼他:“稀客啊!这不是福山县的张大人吗?”
张普成抬头一看,自己倒也认识来人。此人是登莱之乱时期山东都司从兖州调来的援兵将领,名叫上官野,初来登州时的军职是守备,后来在攻打登州城的作战中立下战功,战后提升为参将,就率部在登州驻扎下来。张普成之所以认识他,是因为当初这个上官野曾率部到福山县催缴军粮,那一番地皮刮得之狠,让张普成这个地方官迄今都是心有余悸。
俗话说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这军官带着部队到地方上催粮,手段可比万家军这种只会劫掠浮财的土匪强多了。当时上官野在福山县境内连破几处不肯合作的村庄,吓得县内那些没向叛军和土匪低过头的土财主都逃进了县城避难。张普成也曾硬着头皮去向上官野求情,希望他能够让手下收敛一些,然而却被上官野嘲讽为“穷酸知县”,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请求。
上官野的人马从福山县抢走了多少钱财粮食,张普成没有办法进行准确的统计,但他所能确认的是,这家伙给福山县造成的损失还远比登州城里的孔有德叛军要大。上官野的人马夺走了十几个村庄赖以为生的口粮,并且直接害死了三十多条人命,然而因其官兵的身份,张普成却没法将其绳之以法,甚至连往上面告状也没有任何效果。
张普成虽然拿上官野没什么办法,事后也没能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过,但这个仇还是记在心里的,对于这张讨厌的面孔更是记得十分清楚,一看到便想起了当初不愉快的记忆。对此人他是一点好感都欠奉,也根本不想搭理,只是出于官场礼仪,这才放下筷子,没好气地拱了拱手道:“上官大人,有礼了!”
上官野却似没看到他的脸色一般,径直走过来拉开椅子坐下了:“张大人一向可好?这是来登州城公干?”
张普成十分冷淡地“嗯”了一声,就差没把“滚开”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但对方好像并不是那么知趣,面对这种态度居然也没有自行离开的意思,还继续跟他搭话道:“本官听说福山县穷得都揭不开锅了,但张大人这派头,倒不像是穷困潦倒的模样啊!莫非张大人是捡到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了?”
张普成心道的确是天上掉银子了,只可惜这财源连碰都别想碰到,当下哼了一声道:“本官自掏腰包在外面吃顿饭,也需要向上官大人汇报吗?”
上官野嘿嘿干笑道:“吃饭当然没什么问题,就怕张大人这银子来历有些不正!”
“这话是何意!”张普成冷不防被对方说中心事,也难免有一点紧张,当下立刻开口否认,连声调都高了两度。
上官野道:“本官听说张大人是押着万家军匪首来登州请赏的,不知是哪路神仙帮张大人拿住了这等要犯?”
张普成听对方主动提及此事,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当下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提问。海汉人在福山县的作为,照理说没这么快传到登州来,但这上官野说话阴阳怪气,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内情一般。
上官野见张普成闭口不答,当下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前几日从威海卫和奇山所发来登州的通报,本官也看过了。适才在知府衙门与陈大人会面的时候,本官在外面跟的随从打听了一下,福山县大致是什么情况,本官已经知道了。张大人,这海汉人什么来头,怕是还不太清楚吧?这伙南方巨枭,也敢跟他们合作!”
张普成听到最后一句吓了一跳,连忙反驳道:“什么南方巨枭!他们就是一群商人而已,莫要故意危言耸听,诬陷好人!”
张普成得了海汉的好处,也已经在知府面前备了案,要是海汉人的来路有问题,那他势必也会受到牵连。当然他打心底是不相信上官野的说法,这伙人要真是贼人,他们有钱有势何处去不得,怎么会如此好心,千里迢迢赶到山东登州来救济难民。要是跟海汉人相比,这上官野倒更像是一个打家劫舍的匪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