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以前在三林帮坐第三把交椅的时候,林德现在在外行事可是收敛了许多,面对顾辉的吹捧也只是淡然一笑应道:“这都是多亏了海汉首长们赏碗饭吃,顾爷见笑了!”
顾辉又随口吹捧几句,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这次船队运了什么好东西过来?可需力工卸货?”
林德应道:“跟以前差不多,也都是些市面上好卖的海汉货,这三条船上的货都要卸到通盛丙号仓,给安排一下,尽快把货卸完,明天还要赶着装一批绸缎回去,记得让的人早点过来做事。对了,这次还有新运抵浙江的一批海汉特酿,这玩意儿可是好东西,喝起来比黄酒带劲多了,等下我让人给拿两瓶回去尝尝鲜。不过让的人干活时小心些,轻拿轻放莫要打碎了瓶瓶罐罐。”
顾辉连忙谢过林德,然后走到船舷边,招呼手下的人赶紧去开工。这三船货一卸一装,他少说也能收个二三十两银子进口袋了,所需花费的工夫却不过就是动动嘴皮子,这银子着实来得轻松愉快。
通盛码头上建有大大小小的仓库数十间,但分属不同的业主。丙号仓也是在顾辉所管理的地盘中,与他手下这帮力工一样,都是隶属于杭州府通判王大人名下的产业。有这么大牌的靠山作为后盾,顾辉在通盛码头操作各种事务的底气也要强得多,对于海汉这种外界尚存争议的客户,他接洽起来也比别家的工头更为自如。
当然了,至于王大人跟海汉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关系,那并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应该去关心的事情,他只需要把码头上的事情经营好就行了。不过他也知道相比这些货物后续的销售贩卖,码头上所获取的利润其实微不足道,这些海汉货在杭州府销路极好,很多东西的价钱都是一直居高不下。虽然也听说上头一直想要对海汉货下禁令,但这进口生意涉及到千百人的饭碗,还有幕后若干大人物的利益,哪里是说禁就能禁掉的。
照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批货顶多能在丙号仓里待个两三天,就会被来自浙江各地的客商陆续提走。而这几船货所能带给海汉一方的收益,顾辉保守估计至少也在十万两银子左右,但这也仅仅只是海汉在浙江沿海诸多销售地点之一。海汉每个月能向浙江境内倾销多少货物,凭顾辉现有的见识还难以想象出来。
林德跟顾辉交代完事情,便下船进城办事去了。顾辉回到码头上,坐在竹棚下烤着火盆监工,守着手下的力工将船上的货物一件一件地卸到岸上。闲得无聊,他便将刚才船上管事给他拿的两瓶三亚特酿拿了出来,又让人去码头上的小饭馆切了盘猪头肉,装了一盘盐水花生,安逸地开始享受起来。
“小顾,倒是好享受啊!”
顾辉正喝得开心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招呼自己,连忙回头去看。他一看清来人,立刻便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连手中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慌忙招呼道:“陈管事怎地亲自来了?这么冷的天气,有什么事差下人过来招呼一声便是,何须您老人家自己走一趟!”
来者看样貌约莫有五十来岁,倒也担得起老人家这个称呼,不过顾辉这样谦卑可不是看在对方的年纪上,而是身份使然。这个姓陈名奇的老者乃是王通判家里的心腹管事,王家在杭州府经营的这些产业,一多半都是由他在出面打理。要说起来顾辉只是人家手下的诸多工头之一,平时连在陈奇面前说话的机会都不多,要是知道对方来码头视察,那顾辉只怕早就集合手下人在这里毕恭毕敬地候着了,哪还能有喝酒吃肉的悠闲。
陈奇看了看小桌上摆的酒菜,笑了笑道:“三亚特酿啊!小顾,知道这酒在市面上卖什么价吗?”
顾辉赔笑道:“这酒在市面的行情,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平时哪喝得起这么贵的好东西。适才到港的海汉船队,带队的林爷跟小人相识已久,所以赏了两瓶酒下来。小人闲着无事,就想先尝两口,让您见笑了!”
这海汉出品的甘蔗酒口味如何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不过其包装所用的玻璃瓶做得非常漂亮,就凭这包装已经是让其档次提升不少。海汉前期通过各种途径找了不少浙江名人,许以重利让其吹捧这种南方出产的酒类,手段虽然有些陈旧,但效果却是相当不错。在众多代言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三亚特酿这个品牌很快就打入本地的高端市场,成为各种宴请场合的宠儿。
加之其供应量极为有限,每个月投放到浙江市场上的数量也不过一两千瓶,经常是处于有价无市的状态,所以在本地可算是非常紧俏的商品,一斤装的三亚特酿能卖到十二两银子。甚至还有精明的商人在本地加价收购三亚特酿,将其贩运到内陆地区,出售的价格便能翻上近一倍,从中获取的利润更为丰厚。
以顾辉的收入,倒也不是消费不起这种高档酒,不过这玩意儿着实卖得太贵,他肯定是舍不得自掏腰包买来喝。再说在陈管事这种明眼人面前,说话还是谦逊一点比较好。
陈奇没有理会他的解释,眼神却盯在不远处的码头上,数十名力工正在挥汗如雨,将三条海汉帆船上的货物卸到岸上。
顾辉搭话道:“您老人家要是没什么事,就请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小的让人再去炒两个热菜过来,您喝两杯酒歇歇脚。”
陈奇对这个提议却没什么兴趣,转头对他问道:“就是这三艘船今天到的?卸下来的货,等下运进哪个仓?”
顾辉连忙应道:“便是这三艘船了,林爷吩咐这船上的货都运进通盛丙号仓。对了,林爷还说明天装完采买的绸缎就走。”
陈奇继续问道:“丙号仓现在是谁在打理?章瘸子还是李老三?”
“回管事,是李老三在负责。”顾辉见陈奇接连问起工作上的事,当下也不敢再嬉皮笑脸地应付,打起精神一一作答:“如今丙号仓常年租给了海汉人,所以除了李老三之外,还有两个海汉派过来的人也常驻在丙号仓。”
“晚上是在码头值守还是回家?”陈奇又问了一个听起来有点奇怪的问题。
“若是没什么要事,小人一般在晚饭时分就下工回家了。”顾辉老老实实地应道:“您老若是有什么事,不妨吩咐下来,小人一定给您办得服服帖帖的。”
“没什么事,今天路过这里,便顺路来看看……行了,好好盯着卸货,莫要出什么岔子!”陈奇拍拍顾辉肩膀,也不等他答话,转身便走。
顾辉愣了一愣,连忙快步跟上相送。他的确没弄明白陈奇来码头走这一圈的目的是什么,刚才问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他这样的“大人物”花时间亲自来码头确认。而且顾辉在陈奇手底下做事已经有四五年时间,这还是他与陈奇私人对话时间最长的一次,但感觉谈话内容完没有营养,他试图拍拍马屁,人家也完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顾辉带着满脑子的问号送走了陈管事,但很快他的心思就被码头上的事情给拉了回来,有个力工大概是没吃早饭就来开工,卸货的时候手上一滑,一箱子三亚特酿直接砸到了地上。这一幕正好被刚刚坐回椅子上的顾辉看个一清二楚,当即便跑过去一顿臭骂。这一箱子内装六瓶酒,就算是货主的成本价估计也得五十两上下了,一个月才赚几两银子的力工干一年都未必赔得起。
顾辉蹲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面虽然塞满了稻草作为缓冲,但还是有一瓶磕在了箱盖上,将瓶颈撞断了。顾辉叹了口气,合上箱盖,然后一巴掌扇在闯祸这力工脸上骂道:“知道这酒要卖多少钱吗?当三个月的工钱啊!要怎么赔!”
那力工挨了打却不敢还嘴,口中只是连连告饶,请求顾辉宽恕。顾辉又骂了几句,见对方不敢还嘴,这才意犹未尽地说道:“算了,在这里做事的时间也不短了,便信一次。刚好早上林爷赏了两瓶酒,还有一瓶没开封,先拿来补这打碎的一瓶便是。至于这银子,就每个月从工钱里扣出来,一个月二两,扣半年,可服气?”
那力工哪敢说不服,虽然明知这酒的本钱要不了十二两银子,但他当下的确是拿不出钱来赔偿,这笔赔款就足以让他倾家荡产。而且要是惹恼了顾辉,只怕是这力工的饭碗也得就此丢掉,所以也只能接受顾辉的解决方案。而这在外人看来,还少不得要夸顾辉一句“仁义”,自掏腰包先帮手下垫了赔款,对货主也能有合理的交代,的确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滚滚滚,先去搬货,这箱酒便由我来处理!”顾辉很是不耐烦地打发走了闯祸的力工,自行将箱子搬到了刚才喝酒的地方。
顾辉将箱子打开来,将那瓶撞破的三亚特酿慢慢取出来,举到鼻子前面闻了闻,脸上微微有些变色。事实上他刚才开箱查验受损状况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些不对,这打碎的酒瓶并没有散发出酒香味,里边装的液体绝对不是他刚才喝到肚子里的酒。他主动揽下这件事,一半的原因就是怕被旁人识破其中端倪,惹出更大的麻烦。
顾辉伸出手指沾了一点洒出的液体,放进嘴里一尝,立刻便吐了出去。这玩意儿要是三亚特酿,白送也不会有人喝的,而且也绝对不是酒变质的味道。顾辉捻了捻手指头,感觉这液体滑滑的,倒是有些像是某种油脂。
海汉人为什么要把这种奇怪的东西装在三亚特酿的瓶子里冒充好酒,顾辉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他很清楚,如果海汉人是有意这么做,那么肯定不会希望有人识破他们的把戏。听说杭州城里曾有几位大官跟海汉对着干,几个月之前突然在一夜之间便集体消失了,到现在都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一个小小的码头管事,自然不愿招惹到别的麻烦,所以察觉到东西不对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林德送给自己的酒先顶上充数,免得海汉人清点货物的时候发现异状。
顾辉将没开封的一瓶三亚特酿装回箱子里,让一名力工放回去,然后将撞破的那一瓶偷偷拿到旁边通往钱塘江的沟渠边倒掉,破掉的瓶子也直接扔进了齐腰深的排水渠中,算是毁尸灭迹。
果然之后点算货物的海汉人并没有察觉到这批货中有损坏的情况,顺顺利利就办理了入库交接,与顾辉结算了工钱。顾辉交接完毕之后,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去,提着剩下的半瓶酒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而这个时候这批货的货主林德正在杭州城中的某处园子里会客,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旁人,正是今天上午在通盛码头露过面的陈奇。
“林三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今晚便会有人在城外动手。”陈奇顿了顿道:“只是贵方准备的引火之物,真的好用?”
林德放下酒杯,轻声说道:“陈管事放心好了,这种火油产自南方,一点便着,极难扑灭,作引火物比烈酒还厉害。我们如此大费周章的安排,也是为求万无一失。”
陈奇又道:“那三艘帆船也一并烧掉,未免有些可惜。”
林德不屑道:“海汉首长们都是做大事之人,三艘帆船算什么?待这事办妥之后,三十艘、三百艘帆船,也能轻轻松松赚回来!陈管事,家大人好处都收了,不会到这个节骨眼上才来反悔吧?”
陈奇赔笑道:“我家大人言出必行,自然不会反悔。不过贵方之前所说的行动尺度,可也一定要遵守啊!”
林德点点头道:“理当如此,请陈管事转告大人,一切都按约定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