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海汉统一海南岛之前,军方便已经在海外开辟了殖民地,开启了海汉向外扩张控制区的历史。而这类占领区在开发早期往往缺乏完善的管理机构体系,也没有足够多的专业官员来接手,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军方先行代管,到一定时期之后再逐步与行业部门和专职机构进行交接——便如山东占领区目前正在进行中的工作交接一样。
毕竟军方的专业领域不是治理地方,这样的安排当然会存在很多弊端,但唯有如此才能在快速对外扩张的同时实现对占领区的基本治理和开发,所以这套做法也被一直沿用下来,逐渐成为了海汉对外扩张过程中一种默认的方案。而军方在此过程中也逐步积累了大量实践经验,对于治理海外殖民地也有了比较成熟的操作,并且从中获得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毫不夸张地说,推动军方不断向外实施军事扩张的动力,除了海汉自身的发展需要和军方高层的个人抱负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但又对外界秘而不宣的原因,便是军方从这些军事控制区内不断获取的丰厚收益。经济、人员,以及控制区本身的战略位置等等,这些因素给军方带来的后续好处甚至远远大过了占领土地本身的意义。海汉军能够在短短八年时间里迅速成为南海及东北亚地区战斗力最强的武装,可不单单只是依靠执委会每年批给国防部和军工部门的那些军费预算。
当然了,这说不上是什么阴谋,执委会对于军方的手段并非一无所知,包括那些惯于跟军方唱反调的高官们也都很清楚这样的状况。只是出于发展形势的需要,这个国家不得不使用这套方案来对海外控制区进行管理,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合理,但在现阶段来说却的的确确是得到执委会认可的合法行为。
不过这样的做法不会永远一成不变地执行下去,随着海汉国的正式成立,各方面的制度都在逐步完善,干部培训体系能够为这个国家的各个部门提供的人力资源也在日渐增加。海外控制区缺乏专业官员的状况正在慢慢好转,即便是距离三亚万里之遥的海外殖民地,执委会也希望能尽早将其纳入到中央的统一管控之下,所以会更快地派出专业干部团队去接管当地政务。而这种转变给军方带来的影响,大概就是各地的军管期会较之以前大大缩短,从地方上所能获得的直接收益也将随之缩减。
这是大势所趋,军方也并不打算要去对抗执委会制定的政策,但起码要尽力保住自己应得的那部分利益。为了不让胜利堡那边找到更多的借口来削减军方对海外殖民地的控制力度,国防部所能采取的措施便是要让这些处于军方控制下的地区尽可能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对海汉这样一个领土散布于广袤海洋中的特殊国家来说,海外殖民地的稳定便是统治牢固的最好表现,至于具体是军方还是专业部门在管理这些地方,那倒是其次了。
陈一鑫在山东局势稳定之后会被分配了管理民政的任务,一部分原因也是军方要借此向执委会表明态度——对于地方上的政务管理,军方还是很上心的,还特地安排了专职官员来负责这个领域的工作。
只要地方上没有出现大的混乱,包括陈一鑫在内的高级将领们并不会在政务上倾注太多的热情,毕竟海汉军方的注意力已经由山东向北转移到了辽东,山东占领区的职能也开始朝后勤基地和中转港的方向发生转变。如果不是最近这几个月接连爆出了安方面的问题,陈一鑫也不会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已经与北上干部团队开始交接的移民事务上来。
陈一鑫并不在乎移民营里那帮人能玩出什么花样,这里是海汉控制下的地区,只要他一声令下,移民营里的所有人,包括管理他们的马博等人在内,一天之内就会被打包出海,然后送到遥远到他们连想都想象不出的南海去做苦力。但如果这么简单粗暴地处理此事,必然会给安部留下“封锁消息”的口实,也会让民政部质疑军方处理问题的能力。
所以陈一鑫只能谨慎地选择等待,等一个更合理的时机再动手收网。而在此期间他不希望有人干扰到自己的部署,所以才会让秘书曾晓文出面去跟新来的宣传官打个招呼。至于刘尚的个人命运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意志而有所改变,陈一鑫根本就没有花费丝毫的精力去考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如同他不会在乎马博的死活一样,在军方利益和海汉国家利益面前,这些人的命运其实与蝼蚁差不多,硬要说有什么区别,那可能仅仅只是所处阵营不同罢了。
刘尚可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虽然意识到了曾晓文对自己的告诫之意,但理解的方向却似乎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一点偏差。
“天下乌鸦一般黑啊!海汉的衙门里也少不了这些龌龊事!”刘尚慢慢享用着午餐,脸上却是浮现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他本身就是大明公门出身,自然能想到马家庄这种地方必然会充斥着种种见不得光的灰色交易,有海汉的官员牵扯其中,也是在所难免的状况。只是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管事的文官,才来到这里不过两天时间,便先后受到了两拨人的拉拢与告诫。
刘尚趁着吃饭的时间慢慢捋了一下自己掌握的线索,他基本可以确定马博这个人不太干净,否则也不会在第一天就想法设法地使出手段要收买自己,而且手段还显得挺粗糙。至于曾晓文这个人,刘尚实在有点看不懂,他最初以为对方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跟马博作对,但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曾晓文接人待物都表现得很稳重,并不是马博那种粗鄙之人,他可是首长身边的亲信,身份地位在海汉官僚体系当中也算不低了,照理说至少应该在暗中观察几天形势,怎么会在自己并未表明态度的情况下就急着从幕后跳出来?如果陈一鑫身边有这种沉不住气的亲信,那这个人也不太可能出任秘书这种需要心思缜密、办事沉稳的职务。
这小小的马家庄移民营,到底有什么事值得让一位首长亲信跳出来向自己这种小人物表态?如果曾晓文并不是跟马博一伙的,那他究竟是代表了谁的态度?
刘尚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并不认为曾晓文会特地跑来找自己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对方离开之后,他就已经完打消了最初对这件差事的轻视,开始思考自己要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他没有陈一鑫那种层级才能具备的大局观,在山东占领区没有关系亲近的靠山,也不够了解本地的社会状况,这些客观原因让他在判断自己的处境上遭遇了极大的困难。不过他也并非等闲之辈,曾经受过的专业训练和丰富的社会经验,让他很快就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要采取的措施。
不管是马博的收买还是曾晓文的告诫,原因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移民营里有他们不想让刘尚这样的外人知晓的东西。至于他们如此对待自己的原因,刘尚现在不想再去考虑,他知道自己只要找出真相,便可以顺势推导出原因了。
虽然这样单枪匹马的操作有可能会遇到危险,但刘尚却没有多少害怕的感觉,反而隐隐有一种兴奋感。他一直以来所从事的工作就是一个高风险行业,难道还有什么能比潜入敌国更危险的事情吗?三亚这种龙潭虎穴都已经混出来了,刘尚可不信马家庄这么个小地方能给自己制造出多大的麻烦。不管移民营里藏着什么秘密,刘尚都已决定要将其挖掘出来,这不是为了什么正义,也无关功绩,纯粹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这可是们逼我的。”刘尚默默将碗里最后一粒花生夹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站起身来。既然要冒风险去做一些可能毫无收益的事情,他总得要给自己找足理由才行。哪怕实际上并没有人逼迫他,能以此来麻醉自己一下也是好的。
虽然陈一鑫是以移民营宣传的需要为理由将他调来马家庄,但事实上刘尚的工作也并不只限于移民营内而已,移民营就这么点人,他也不可能整天守在移民营里对这些浑浑噩噩的民众搞宣讲,就算有这精神,嗓子也受不了。而且如果一直找借口赖在移民营里,也很容易让别人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
按照官方的分工,事实上整个马家庄地区的宣传活动,现在都得由刘尚来接手,这也正好让他有了很好的切入点来实施自己的计划。
在食堂道别一个小时之后,刘尚和曾晓文又见面了。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不再是曾晓文去见刘尚,而是刘尚主动找上门来。他原本想直接求见陈一鑫,但被告知陈一鑫下午外出处理公务了,于是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来求见曾晓文。
曾晓文见到刘尚也微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便又主动找到自己,难道是这家伙刚才没听懂自己的告诫之意,还特地追上门来索要答案不成。
不过听完刘尚道明来意之后,曾晓文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的意思是,需要一点人手配合的工作?”
刘尚点点头道:“宣讲活动之类,在下一个人倒可以胜任。不过这两天看到村子外面很多标语都已斑驳不堪,在下打算组织一点人手,弄一些新的标语出来。”
刘尚所提到的标语,是马家庄内外到处都能见到的宣传口号,这些内容用白漆涂在院墙上,很远便能看到上边的内容。不过因为制作时间是军方刚占领此地的时候,所以这些标语在经历了一年的风吹日晒之后,很多地方都开始脱落,而且当时的标语内容都是以整顿治安为主,也不是那么适合现在走贸易集散地路线的马家庄了。
曾晓文应道:“的要求很合理,但我军在马家庄驻扎的兵力有限,恐怕没办法给安排太多的人手……”
“没有必要出动部队的人。”这个情况其实已经在刘尚的算计之中,所以他立刻主动为曾晓文提出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案:“这活儿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在下随便去找几个民工打下手就行了。”
曾晓文就算有心要帮刘尚,在这件工作上也帮不了什么大忙,书写标语这种事并不是谁都能干得下来,至少要粗通文墨,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否则到时候涂画出来的标语歪歪扭扭,那丢的可是海汉的脸面。就算是在部队里,有这种能力的人员也并不多见,一般得要营级单位才会配备那么几名专司宣传的军官。曾晓文倒是能够胜任,可他自己的本职工作也不允许再去兼差做这种需要耗费许多时间的外务。
新来的宣传干部主动请缨做事,这当然是好事情,曾晓文也希望刘尚能忙一点,以免他将无法释放的精力都用来关注移民营。这种小事并不需要专门请示陈一鑫,曾晓文的权限就足以拍板,于是他便大笔一挥,批了一笔经费给刘尚去购买涂料和工具,以及雇佣打下手的民工。当然这笔钱并非是走军费开支,而是从专项宣传经费中支出。
但刘尚拿这批文的目的可不单单是因为工作热情爆发,而是要借此去移民营要人。他并不打算雇请帮工,而是想从移民营里选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人员。这样在移民营的宣讲工作之外,他也能有充分的机会与这些被他列为问题人物的对象进行直接接触。不管马博和曾晓文在试图掩盖什么,刘尚相信自己一定能拨开这些遮蔽物,找到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