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天被抓捕的所有人员当中,唯一一个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遭受大刑伺候的人就是马博。这并不是马家与陈一鑫之间的姻亲关系起到了庇护作用,实在是因为他怂得太快,根本没等到审讯者动用刑具,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知的信息都吐出来了。
但马博所掌握的信息实在有限,且价值也不大,在这批人部落网之后,他的供述所能起到的作用就极为有限了。为了能够将功赎罪,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许多,只能随口乱咬,将刘尚也拖下了水。
不过对于追查此案的军方和安部来说,马博供出来的信息是否属实,那还得一条一条地进行验证,特别是涉及海汉官方人员,更是要小心调查。马博这边供出对刘尚行贿之事,审讯人员也不敢怠慢,立刻便将消息送到了陈一鑫这里。
陈一鑫对于马博的供述只是将信将疑,毕竟刘尚是从海南岛调过来的干部,之前从未来过北方,也不可能认识马博和移民营里这帮大明探子。刘尚才到马家庄不过数日,在本地又没有亲戚朋友,对方也不可能拿到什么把柄可以威胁他就范,至于送钱,陈一鑫可不太相信区区几百块钱就能收买一个仕途大好的海汉官员,其中多半有什么隐情。所以他特地还叮嘱了龚十七两句,以免安部这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给拘了,到时候要是有所误会就不好收场了。
龚十七做事自有一套方法,他先去提审了马博,让他将刘尚来马家庄移民营这些天的工作和生活状况都详细描述了一通,然后才问及行贿之事。这个主意本来就不是马博想出来的,他只是听命于黄曲指挥,至于对刘尚的怀疑,他其实也说不出个一二三,硬要说的话,也仅仅只是刘尚初来移民营点名的那番巧合了。
“说刘尚初到移民营,拿花名册点名就正好点中了空额?”这个细节倒是让龚十七注意到了,便追问道:“那觉得他是碰巧,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马博应道:“小人觉得应该只是碰巧,他以前从未来过马家庄,又岂知移民营里哪些名字是空额。”
龚十七念出举报信上的五个名字,继续问道:“这几个人,刘尚当时可曾点到过?”
马博摇头道:“当时倒是未曾点到过,不过后来他从移民营调人去打下手,便将这几人都选走了。黄曲觉得刘尚这人有点琢磨不透,所以便要求小人向其行贿,尝试将其收买。”
黄曲已经死在了拷问之中,他当初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要马博去收买刘尚,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但龚十七听了马博所说,也觉得刘尚不可能刚到马家庄移民营就识破这几人的身份,除非他们主动向刘尚袒露了自己真实身份,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龚十七当然料想不到马博当时在点名时露了破绽,才会让刘尚有所发现,而马博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就连被捕后的供述都没有想到自己是在这个环节被刘尚抓到了把柄。
这种信息偏差自然也带偏了龚十七的判断,马博的供述并不能证明刘尚了解移民营里的状况,至于收钱一事,这可不是龚十七该管的事。他负责的领域是情报安,而不是官场廉政,刘尚收没收钱,收了多少钱,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但既然陈一鑫先前说了要他回到芝罘岛之后再找刘尚问问,他还是打算照做,回头找刘尚面谈一番了解一下情况。
刘尚却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晚饭时分他接到了指挥部的通知,准备收拾行李出发去辽东。这个命令来得如此之突然,让刘尚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被发配了。稍晚一些的时候,覃韦才专程来告知他进一步的消息,原来是驻辽东的部队中疫情不断,负责政工宣传的两名军官都已病倒,目前已在返回山东的船上。而当地的这个职位空出来之后,自然得有人手尽快填上去才行,以免驻军部队士气受到影响,于是曾经在宣传部干过的刘尚就被点了将。
“恕我直言,此事即便要调人过去补充,难道不该是优先安排覃兄这样的军中人员吗?”刘尚听了覃韦道明来意之后,便不解地问道。海汉军中都有专职的政工宣传人员编制,一般来说是不会从民政部门调人进行补充,所以这个命令在刘尚看来着实有些古怪。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在于……芝罘岛这边负责政工的军官也病倒了好几个。”覃韦叹口气道:“若非如此,怎会临时征调刘兄?对了,顺便一说,在下也接到命令,得与刘兄同去辽东执行任务。刘兄今日便收好行李早些歇息,快的话明天便要出发了。”
“疫情竟然如此厉害!”刘尚听了覃韦的解释之后也是吓了一跳,他中午听苏峮提及疫情的时候,还觉得此事尚在可控范围之内,甚至认为这可能是军方某种用以麻痹大明官府的手段,但覃韦此时提及的状况,听起来这影响可就不只是小范围了。不过照此推测,隔海相望的辽东应该已经属于疫情高发地区,这趟差事去旅顺,多少也会有些风险。
当然了,即便是对这样的安排有所微词,刘尚也不敢推辞这个差事,下达命令的是驻军指挥部,这可是军令而非行政命令,这其中的差别他还是很明白的。除了接受命令之外,他基本上不可能再有第二种选择。不过他原本已经收好个人用品,打算带回马家庄去,这下行李倒是不用再收了,提上包裹立刻就可以出发。
但不知为何,得知即将被派往辽东的消息,刘尚并无多少不安,反倒是隐隐有些期待。他明白这是因为马家庄的事情尚未了结,而他也不想再参合进去,既然能有机会躲得远一点,那也不失为一个远离是非的办法。
然而第二天出发之前,刘尚再次迎来了不速之客。当他吃过早饭从食堂回到宿舍,发现几名军人正在屋内等着自己,打头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却没有穿军装,看其打扮倒像是一名穿州过府的富商。刘尚看了一眼,便确认自己以前并未见过此人。
那人站起身来朝刘尚拱了拱手道:“在下龚十七,在安部当差,今日叨扰刘干事,是有要事相询。”
刘尚一听对方自报身份,顿时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要说他现在在世上最怕的人,大概便是海汉安部的这些鹰犬了。当初在海南岛随于小宝环岛巡视期间,刘尚一路上就是被张千智盯得几乎快要精神崩溃。而之后只要是有安部出现的场合,他就会感到坐立不安。尽管安部并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但这种心虚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刘尚的潜伏生涯。
“不知龚大人有何指教?”刘尚强自稳住情绪,以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应道。
龚十七一指屋里的凳子道:“大人不敢当,在下也就是个跑腿办事的。刘干事坐下说。”
他话音一落,另外几名军人便鱼贯出去,只留了一人坐在桌边。刘尚见桌上已经放好了纸墨笔砚,看来竟然是要给自己做笔录,当下心里更是惊慌不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他转念一想,若是真出了大事,只怕就不是安部的人来这里等自己,而是直接将自己抓进去了,当下又稍稍放松了一些,慢慢在桌边坐了下来。
刘尚知道自己现在必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是有一字半句说错话,被对方抓着把柄,那可能小事就要变大事了。
“刘干事是自己人,我就不兜圈子了。我今日在这里的谈话,都会记录在案,所以请刘干事想好之后再作答。”龚十七沉声问道:“请问刘干事,在马家庄工作期间,可曾以任何形式收受过他人财物?”
刘尚脑子里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分析了这个问题,他在马家庄这几天里唯一从私人手中收受的财物,便是马博送来的钱财。而且马博第一次送钱的时候,他还将那笔钱转成了捐助纳入到移民营的公款中。当事人只有刘尚和马博二人,如果有人指证此事,那很可能就是马博了。
但马博为何要指证自己?刘尚心想这人向自己行贿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外界不要过多注意到移民营的状况,这下把安部都扯进来了,岂不是与其目的完相反了?
如果马博仅仅是为了把自己从马家庄支走之后设局陷害自己,那这个局未免也太简陋了一点,根本没法给自己冠上一个有份量的罪名,而且引来安部的注意,对移民营那摊子烂事也会带去极大的风险,这显然是不合情理的。
刘尚现在能想到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释,就是马博出事了。
不过马博究竟是因为别的事情翻船,还是自己那封举报信起了作用,刘尚仅凭现在的状况还难以作出明确的判断。安起见,他不敢去试探龚十七,只能先据实以答。
“马家庄移民营的马博马主管,曾分两次向我送过钱财。”刘尚尽量以沉稳的语气应道:“第一次我婉拒了,把他送来的钱转入了移民营的公账。第二次便是我回芝罘岛的前一晚,我拗不过他只能暂时收下,但这笔钱分文未动,我本打算等回到马家庄之后,再将这笔钱退还或是充公。”
刘尚说罢详细报上了马博两次行贿的数目,又从自己的行李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当着龚十七的面打开清点数目,称这便是马博第二次行贿送来的钱财。
马博向刘尚行贿的钱财数目,龚十七自然是早已掌握,当下核对无误之后,他又继续问道:“马博送钱财,可曾提出过什么要求?”
刘尚也猜不到马博是怎么给龚十七供述这回事,只能据实以告:“马主管只是要求我不要过多干涉移民营的事务。但其实在下只是尽职工作而已,每两日去一次移民营作宣讲活动,其他时间皆在马家庄外制作户外宣传标语,并没有干涉过移民营的事。此事只要在马家庄稍加打听,应该有不少人能为在下作证。”
刘尚可不会一味被动地等待对方发问,他一边辩解一边也在给自己铺路,尽可能撇清自己与马博,与马家庄移民营之间的干系。
龚十七又问道:“住在马博家期间,可曾见过他有什么异常举动,或是家中有什么可疑人物进出?”
刘尚摇头道:“在下只是暂时借住在马主管家中,一般天黑回去,天亮出门,也就是在那里睡觉过夜而已,并不清楚马主管家中状况,也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
刘尚所说倒都是实情,所以说得也是理直气壮,毫无破绽。但他心里却已经越来越多地猜到马博应该是出了事,说不定安部已经在他家中搜到了某些证物。他的确想不到,马博家中不但被搜出了物证,还抓到了几个关键人证,只是动手的并非安部,而是海汉军方。
龚十七一边问一边也在观察刘尚的表情举止,见他对答如流,也没有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表演,大概便知这刘尚的确跟马博不是一伙的。而且马博送给刘尚的钱财,对方已如数交出,并且没有做过什么于海汉不利之事,这再继续问下去,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情况了。
龚十七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示意旁边那人可以停止记录了,然后对刘尚道:“马博犯了事,如今已被收押,今天来找刘干事也只是核实一下相关的情况。不过此案尚在调查之中,或许还会来找刘干事问询一些细节。”
“好说好说,既然是公务,在下定当配合。”刘尚一脸平静应道。
待龚十七和做笔录的军人离开之后,刘尚关上房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就已经被冷汗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