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克思不谈整体收编,只谈军民拆分,这对东江镇而言可能是相对比较容易接受的一种安排了。虽然在此过程中东江镇必须交出军队的指挥权和军属驻地的行政司法权,但至少在名义上让东江镇的编制能继续得以保存。当然了,沈志祥也明白海汉人这样做可不是发善心,而是要利用东江镇的旗号来完成他们与大明朝廷高层接触的计划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沈志祥前几日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他本来很是担心海汉是否会因为皮岛军在战场上的表现不尽如人意而心生不满,但既然海汉愿意按照事前商定的协议继续推动东江镇军民回迁辽东,而且还派来一名执委级别的高官主持此事,足以说明海汉对于这次合作的重视程度。能够有机会重返辽东大陆,沈志祥相信东江镇的绝大部分军民都不会那么在意今后到底是总兵府说了算还是海汉人说了算。
对于白克思所提出的迁徙安置方案,沈志祥的确没有多少意见好提,海汉在移民方面具备极为丰富的经验,在细节上远比军人当政的东江镇考虑得更为周。按照海汉的安排,如果将双方在黄海海域的海上运力加到一起,那么在一个月之内足以完成这次人口迁徙任务。而在此之前他大概得先回一趟皮岛,将此间商量的结果详细告知沈世魁,由其在当地组织准备工作,沈志祥则在辽东这边负责接受安置移民。
白克思对沈志祥百分百配合的态度非常满意,既然沈志祥没有提出什么异议,那么海汉准备的这套方案便作为接下来迁徙行动的蓝本,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了。原本以为会有些周折反复的谈判过程,进行得却是意料之外的顺利。
沈志祥在海汉的要求下,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自己的副官,然后带了数名亲兵赶回皮岛报讯。为了能让他快去快回,海汉还专门出动了一艘快速帆船充当任务限定的交通工具,负责沈志祥的接送任务。
几乎是与此同时,坐镇旅顺的沙喜也得到了来自前线的通知,让他尽快安排人手,去旅顺西北为东江镇划定的区域进行勘界。由于之前担心东江镇会对海汉的方案有所抗拒,所以几乎没有在当地做任何的准备工作,连划界也是等到谈判敲定方案之后才开始实施。
沙喜得到消息之后丝毫没有耽搁,立刻便派了人过去。他对于从皮岛迁入人口这事如此上心,主要还是惦记着劳动力。既然对方愿意接受海汉的安置方案,那沙喜就当然要近水楼台先得月,设法从东江镇的军属中挖一批人到旅顺这边来充当廉价劳动力,以解本地劳动力严重不足的燃眉之急。当然了,至于建立营地之类的事情,也只能等东江镇的人过来自己动手了,沙喜可没有这么多闲置人手去替他们干活。
而在此期间,在北边的战场上,后金军与海汉军也仍有不断的零星交战。双方都在通过这样的手段试探对方的反应,看看是否有什么可加以利用的机会。
海汉军并不介意在有机会的情况下将控制区再往北推进一段距离,连金州城一并打下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指挥部对于夺取金州城的兴趣不大,毕竟当地孤城一座又不临海,与金州地峡之间还有数里平原地带,后勤渠道很难保障安稳,而且海汉当下也的确分不出太多的兵力去驻守这座对海汉战略意义不大的城池。
按照前线指挥部的意思,最好的局面就是逮着机会再次对后金军施以重创,把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作为作战的主要目的。至于攻城掠地,海汉现在只有打胜仗的本事,却没有守土的余力,在辽东占下这块地已经算是海汉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了。除非往辽东引入大量明军,否则也没法守住面积更大的区域了,而军方显然并不打算让除了东江镇之外的明军进入辽东。
不过后金对于海汉的真实目的就没那么清楚了,他们只知道海汉在占领金州地峡之后继续北上,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金州地峡已经丢了,对后金来说已经是处于不可再退的境地,就算知道自家军事实力不如海汉,也只能死守金州城了。至于反扑金州地峡尝试夺回这个天堑防线,阿济格想是想过,但已经没有勇气用金州城的驻军来赌这一把了。
基于这样的形势,后金军退无可退,攻又攻不出去,所能作出的应对措施极为有限,就只能以不断的袭扰战来拖慢海汉军可能会发动的下一步攻势。而海汉对于这样的战斗方式并不陌生,双方去年在旅顺附近可是进行过一段时间的拉锯战,期间大大小小的战斗估计有近百次之多,也足以让海汉了解后金军的一些看家招式了。
为了追求突袭效果,后金的零星攻势基本都是以骑兵作为主力,虽然保证了机动力,但防护力就没法兼顾了,战斗时在装备了步枪的海汉军面前十分吃亏。一队三五十骑的骑兵出战,如果在行动期间遭遇了海汉军,往往只能剩下一半左右的人活着回到金州城。多得几次之后,城中的后金军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畏战情绪,即便是分配到出战的骑兵队,往往也会在出城之后有意绕着海汉的防区行进,尽可能避免与驻防在野外的海汉军发生正面冲突。
双方这种百十来人规模的战斗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一两起,但后金一直保持着克制的态度,没有将战斗规模进一步扩大的打算。哪怕海汉有时候主动进行挑衅,后金也会立刻就收兵回营,将部队收缩在城内,下定了决心要跟海汉打城防拉锯战。
而海汉当然也不愿再耗费大量弹药去打一场意义不大的攻城战,于是双方在来我往中保持着一种奇怪的默契,一直没有让发生在金州地峡以北地区的战事扩大化。
沈志祥回到皮岛的时候已经是1636年三月底,沈世魁先前便已经得到了信使回报,知道联军在辽东的战事进展状况,不过直到此时沈志祥回来,他才能有机会详细问起皮岛军在战场上的表现。
沈志祥也不会隐瞒叔父,便一五一十拣重要的说了,对于自己指挥失当和部队作战不力之处,也都讲述出来。他并不担心沈世魁会因此而斥责自己,因为沈世魁膝下无子,老早就将他当作了沈家的血脉传人,东江镇的这些产业也都是迟早要交到他手上。这一战表现好与不好,都不会影响到他在东江镇的地位。
沈世魁听了之后果然没有发火,而是静下心来与沈志祥一起分析过程中的失误之处,以及海汉军作战方式值得借鉴的地方。沈志祥虽然是由商人转职从军,但在军中所读过兵书的确不少,加之执掌东江镇之后领军与后金军缠斗多年,作战经验倒也十分丰富,从沈志祥的讲述中便已听出了不少可加以改进的细节。
叔侄二人见面之后就先花了半天时间来复盘金州战役的细节,详细讨论了皮岛军在战斗中的得失。沈志祥几次想将话题转到移民的事情上,却都被沈世魁给带回了原先的话题。
直到吃饭的时候,沈世魁才主动问道:“可知我为何要先过问皮岛军此次的战场表现?”
沈志祥心头也有些猜测,便试探着应道:“想必叔父是认为海汉今后对待我东江镇的态度,是与皮岛军在战场上的表现息息相关?”
沈世魁点点头道:“对,但也不对。可曾想过,如果皮岛军在战场上的表现十分惊艳,海汉人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沈志祥道:“那自然是对我东江镇更为重视,以后或许会有更多辽东战事也让皮岛军参与其中。说不定他们一直不肯松口的火炮,也能有望再多配发一些给我们。”
沈世魁笑了笑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皮岛军真能达到那样的水平,只怕没等来海汉的赞赏,先换来他们的忌惮了。”
沈志祥闻言眉头一挑,似乎想到了沈世魁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
“虽然东江镇在名义上与海汉结成了同盟,但海汉人要的是一支能被他们完掌控住的军队,如果皮岛军让海汉人感觉到了威胁,那他们大概就会中断军援,收编皮岛军,而不是让皮岛军的编制单独存在于辽东。”沈世魁不急不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之前听说过一个从海汉那边传过来的词,叫做协从军,扮演与我们类似角色的军队不少,而且也不只是大明才有。海汉人需要的不是跟他们一样能打的军队,而是可以在战争中担任辅军角色的伙伴。”
沈志祥想了想道:“照叔父所说,即便是我皮岛军在战场上没有犯下任何错误,表现完美,那场战斗之后也还是很有可能会被调去做辅军?”
沈世魁点点头道:“虽然这可能会让心里不太舒服,但事实很可能便是如此。给一场战斗机会用于展示实力,然后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会设法安排的部队去执行一些后勤方面的任务。”
沈志祥不禁有些失望,他原本认为只要皮岛军在战场上的表现足够好,自己或许便能获得海汉将领的青睐,连带着也能为东江镇带来更多的利益。但此时听沈世魁分析内情,似乎情况的确是如其所说的那样,这就很是打击他的积极性了。
沈世魁察言观色,大致能猜到沈志祥心中所想,便劝慰道:“也不用失望,如果他们日后要在辽东用兵,肯定还会是他们点将的对象,毕竟熟悉辽东的明将不多,能让他们信赖的人就更少了。表现的机会日后还有,海汉人只要不瞎,自然会发现的才能。”
沈志祥听了这番安慰之后,脸色才稍稍好转了一些。自从前一年去过浙江舟山见识了海汉的军事实力之后,他一心就想转投到海汉帐下,但如果海汉将领根本就看不上他的本事,这就很令人悲哀了。金州地峡那场战斗之后他一直耿耿于怀,便是觉得自己表现不够优异,让钱天敦等海汉将领失望了才会导致后来接到的部署命令让皮岛军慢慢脱离了战场。
沈世魁接着说道:“如果老夫没有料错,海汉人应该已经定下了让东江镇回迁辽东之事,就是不知道他们打算将岛上这一万多号人安置在何处?”
沈志祥道:“叔父料想不错,海汉人已在旅顺西北三十里处划了一块地,专门用于安置我东江镇的百姓。不过他们有一个要求,便是让东江镇军民分驻,划出这块地方只能让民众住下,而军队则需另行分配驻地,想来应该是在金州地峡防线一带。”
沈世魁道:“海汉人倒是算得精,如此一来,我东江镇就算有什么别的念头,总得顾忌到亲属家人,在这种环境下肯定也不敢妄动了。可质疑过这个要求?”
沈志祥摇头道:“此事主动权不在我方手上,即便质疑也不见得有用,而且这次海汉来了一名执委大人出面处理此事,我若是驳了他的颜面,回迁辽东一事怕是要多生波折了。”
“竟然来了一名执委?海汉人倒是真看得起我东江镇啊!”沈世魁对海汉的政体也有一定的了解,闻言难掩脸上吃惊的神色。他的想法与沈志祥见到白克思时相仿,便是海汉既然如此重视此事,那肯定不容东江镇对回迁安置方案提出过多质疑,特别是军民分别安置这个关键之处,要是东江镇这边不同意,那大概所有的谈判都得从头来过了。海汉人耗得起时间,但东江镇耗不起,沈世魁也与侄子的想法一样,希望能不惜代价地尽快促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