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战场上正面对决,耿仲明自认不会怵了任何对手,好歹当年也是从登州城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早就见惯生死,也不会因为战斗中死了一些部下就影响到他的心志。只是海汉骑兵这种袭扰战形式超出了他的认知,想不予理会又承受不住接连不断的杀伤,要认真打一仗,对方又利用射程距离巧妙避开正面交战,局面着实让人头痛。
耿仲明从来没想过对手的小股部队都能给自己制造出这么大的麻烦,看着海汉军在外围游荡的也就几百骑人马,但停下来一个集火射击就能在自己阵中制造出至少数十人的伤亡。虽说这点伤亡放在战场上也不算什么,可周而复始,不多会儿工夫己方就莫名其妙减员了成百的骑兵。这还没跟对方的主力部队接战就已经出现了如此之大的伤亡数字,一旦正面交战,海汉军在己方侧翼的攻势必然还会加强,他可不敢去赌自己的骑兵是不是能够扛得住对方的密集攻击。
在没有找到行之有效对付海汉骑兵的办法之前,耿仲明只能下令暂缓行军,因为行进中的部队实在难以做到列阵应战,只能依靠外围骑兵来提供保护。部队停下之后,他就可以安排步兵列阵,骑兵机动策应,同时传令再调两个牛录的后金骑兵过来增援。如果海汉骑兵还不知死活地冲上来,耿仲明相信己方的兵力优势同样可以转化为火力优势,给予其致命一击。
“停下来了啊!”钱天敦立刻就从望远镜中注意到了汉军旗的动向,并且大致猜到了敌军指挥官的意图:“看来他们是打算多调些骑兵来护住侧翼了。”
“这不就又回到以前的老套路上了吗?”哈鲁恭见状也并不慌张,海汉军与后金军交手多次,什么战术都已经见过了,后金军能用的招式早就翻来覆去用过许多遍了,要是能破海汉的战术,哪还会等到汉军旗出场。
钱天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道:“这汉军旗是新来的,大概阿济格也没把自己打的败仗都兜出来,他们既然要试试,那就再让他们吃一次苦头吧。”
汉军旗不知道海汉军的厉害,但与海汉交手多次的后金骑兵却是再清楚不过。所谓的兵力优势在于海汉军的战斗中并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在某些情况下,甚至也就只是起到多消耗一点敌军弹药的作用而已。
正面战场上打不过海汉步兵,至少还有灵活撤退的机会,但跟机动力更强的海汉骑兵过招,如今则是已经成为了后金骑兵公认的噩梦。而且耿仲明又是在自己的骑兵受挫之后才下令掉满洲旗的骑兵过来增援,这更是让那些带兵的牛录额真感到不满——想抢功的时候就让自己的部队去,一脚踢到铁板上知道疼了,现在就换我的人上去顶缸?
不满归不满,但阿济格已经将这场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了耿仲明,就算这些低级军官心中有火,但也不敢违抗军令,只能点齐兵马硬着头皮出击。
海汉骑兵应对敌人这种试图以兵力来换取战场优势的战术已经十分熟悉,见到后金骑兵列阵压上来也并不慌张,先是后撤拉开安距离,保证在对方发动突然冲锋的情况下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出反应。然后便是重复先前的战术,停下来,列阵、瞄准、开火。耿仲明在侧翼部署了更多的骑兵,但似乎这种部署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而对手也没有被增兵所吓阻,继续在外围开火。
后金骑兵的主要武器装备就是马刀和弓箭,然而这两种武器都根本无法攻击到百丈开外的敌人,甚至连刚才出发前东拼西凑带出来的上百块盾牌也难以护住他们的性命。随着远处的枪身响起,不断有人在哀号中坠马,而这边刚要有所行动,远处那拨海汉骑兵却已经收枪换地方了。
追吗?追出去不过是又一次被海汉骑兵放风筝,而且此地距离其火炮阵地已经不远,一个不小心被圈进了对方的火力范围。那可能就不止是吃枪子这么简单了。
耿仲明直到此时,才深刻地意识到双方的实力差距并不是增兵所能解决,如果不将交战距离拉近到己方能够使用攻击手段的程度,那这仗就算是再派几万人来也同样没法打。但他也知道辽东目前没有几万人的武装部队可供他指挥,除了麾下这支三千人的部队之外,再就是阿济格派来配合自己的一些骑兵和辎重部队了,加在一起看着规模不小,但对付海汉这种闻所未闻的战术,却是处处捉襟见肘,根本无从施展。
但无论如何,至少让海汉骑兵不敢那么过于接近己方军阵了,耿仲明又不能一直这么拖下去,只能下令继续行军,将侧翼的对战完交给了刚调上来的满洲旗。至于满洲旗的军官现在会怎么骂他,他也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钱天敦和哈鲁恭并不担心派去敌军侧翼袭扰的两路骑兵会有什么大碍,只要不战,他们很容易就能脱离敌军的活动范围,而敌军却很难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攻击手段能够真正威胁到他们,武器射程的优势让骑兵们足以在远距离压制对手。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大概就是这种战术所耗费的弹药量着实不小,因为交战距离太远,精准度的误差就只能用发射的子弹数目去补足了,百米距离上命中敌人或许只需两三发子弹,但当这个距离拉大到百丈之后,所需耗费的子弹也会呈几何级数往上翻倍。在断断续续的交战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两支骑兵部队不得不拉开距离,将弹药集中后重新分配,只留下少数精锐继续执行袭扰,让一部分人先行回营进行补给。
而这也终于是让后金军有了喘息的机会,抓紧时间行进,希望能在海汉的下一批骑兵出动之前能赶紧行进到己方的可以发动攻势的位置。
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却是残酷的,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武器装备和战术的差距都是后金军难以克服的障碍。而最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海汉军竟然有意不放一枪一炮,将他们放到较近的地方,待其布置好阵形,架好炮位,准备开始发动正式攻势的时候,这才突然开火。
十几门火炮几乎在同时发出怒吼,而其目标便是汉军旗刚刚架设好的一处炮位。尽管这个位置与海汉军阵的距离远达一里,就算是以精准著称的海汉火炮也难以一发入魂,但当十多门火炮同时集火的时候,其火力覆盖面积就足以弥补精准度的不足了。第一轮的炮轰中便有两名后金炮手被撕成了碎片,而第二轮炮轰更是有两发炮弹一前一后砸中了火炮所在的位置,将这门重达七百多斤的铁炮打翻倒地,炮管上裂了一条指头宽的裂缝,直接就报废了。
耿仲明当然不敢再让海汉继续发挥,事实上在海汉这边开始炮轰的同时,他也下令炮轰对方的阵地,只是相比对手的武器,他手上这些火炮在精准度、射程、发射速度、杀伤力方面都无优势,轰击一里之外的目标更多是靠运气而非技术。在他手下的炮兵开出第二轮炮之前,便又有一个炮位在海汉的集火之下宣告覆灭。
耿仲明搬上前线的火炮一共就只有八门,虽然他的汉军旗装备的火炮远不止这八门,但太重的巨炮运输不便,只能部署在城池中,而比较轻的虎蹲炮、佛郎机炮射程又不够,在这种需要拉开交战距离的炮战中几乎派不上用场。没想到刚刚摆开阵势就已经八去其二,而且看这个势头,己方这八门炮大概很难撑到战斗结束了。
耿仲明很难想象海汉为何能够拥有如此犀利的武器,但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凭自己现有的条件,想要在正面战场上打败对手,那大概只有等海汉军弹尽粮绝的时候才行。而要打这种层级的消耗战,怕是要皇太极亲自下令,集结国的精锐投放到这个战场上,或许才有机会硬生生地怼掉对手的优势。
跟这几千海汉军打一场国战?耿仲明心道自己如果这么呈报上去,皇太极大概会认为自己是发烧把脑子烧坏了。他知道自己这个主子一心想要创下一番雄图霸业,从去年开始策划攻打朝鲜已经是到了最后的准备阶段,却被突然杀出来的海汉人打了岔,但皇太极显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分神太多,在他看来海汉是一个座落在几千里外的南方国家,而后金需要打压甚至消灭的应该是接壤的朝鲜、大明和蒙古一些尚未降服的部落,跟海汉爆发的战争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毫无意义。
所以皇太极将金州战事交给了阿济格和扬古利负责,他认为有这两人坐镇金州应该足以控制住局面。但没想到扬古利战死沙场,而阿济格似乎也拿不出像样的战绩,更别说将海汉军逐出辽东半岛了。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皇太极才动用了汉军旗中的耿仲明部,指望他能以“先进”的武器装备给这些南方来的敌人一些教训。
但或许是阿济格在交代之前战况的时候为了自保而有所保留,耿仲明直到带着部队踏上战场之后才发现,海汉军的实力比自己之前的认知还要更强,而事前所准备的种种战术,似乎根本就没有对敌军制造出足够的威胁,反而是在交战过程中处处受制,战斗的节奏完被敌军所掌控。
作为一名作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官,耿仲明自然意识到了当下这种状况的危险性,如果继续与海汉军以目前这种节奏打下去,那他的汉军旗大概结果也会跟阿济格的部队一样,被打得连还手之力都欠奉。他突然明白了为何阿济格的每次奏报都有点含糊其辞,对于如何战败语焉不详,这要换作是他自己,大概也只能在战报上打马虎眼来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了。
当下要凭汉军旗自身的力量来改变这种战局,大概就只有一个合理的办法,那就是主动撤退。耿仲明当年能够放弃登州城从大明逃出来,自然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枭雄人物,不会拘泥于这一场战斗的胜负。而且他也算是杀伐果断之人,虽然己方在刚才的交战过程中明显吃了亏,但他也不打算要怼掉多少敌军出了这口气之后再撤,而是立刻下令鸣金收兵。
钱天敦听到远处敌军阵中的锣声响起,也不禁感叹道:“这耿仲明倒是个机灵人,知道进退,难怪能活到现在!”
“起码脑子比阿济格好用多了!”哈鲁恭虽然对钱天敦的“机灵人”这个评价不是太赞同,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面指挥作战的将领比阿济格的头脑更为清醒,察觉到战场形势不妙之后就果断选择了主动脱离,而兵力不占优势的海汉军又很难对其形成包抄合围之势,顶多能在其撤退的过程中再射杀一些散兵游勇就算不错了。
“可惜这家伙一直没露头,安排的狙击手也没能派上什么用场。”钱天敦对于这一场没有对耿仲明造成实质性的打击还是有点不太满意,如果能够直接干掉耿仲明,那无疑将会是对后金军事实力的一记重击。但对方大概也是知道了海汉有这么一种特殊的战法,所以十分小心,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海汉狙击手的视野之中。
哈鲁恭见敌军是真打算要撤离战场上,当即便下令骑兵再次出击,趁着对手无力还手的工夫,尽量多制造一些杀伤。对面的士兵虽然也是汉人居多,但对于海汉军来说,他们与后金军里的满洲旗并无实质性的区别,无需对其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