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倧主动提出此事来看,沈志祥的鼓动工作可以说做得相当成功,甚至都不需要王汤姆再做什么工作,就已经自己贴了过来。这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即便是以大明的武装水平,当年许心素在见识了海汉的武器装备之后同样大为心动,之后便主动向海汉申请了军事顾问和武器采购,然后逐渐将自己的命运绑定在了海汉这条船上。朝鲜国的军队素质当然远远不及大明,甚至比安南军队这种已经逐步海汉化的武装部队都有着明显的差距,直接向海汉购买武器武装部队,或许就是他们提升军队实力的最快捷径了。
当然以李倧这种没怎么见过大世面的眼光,肯定不会明白一支军队最重要的因素并不是武器装备,而是参与作战的人。否则以大明这种在国力、兵力、武装水平、作战经验、指挥体系等各个方面都占优的状况,又怎么会在一群猎手渔户牧人出身的辽东蛮子手里栽了大跟头。海汉的武器装备性能的确有着跨时代的优势,但更重要的是列装到能够充分发挥其威力的军队,否则就算当下就把海军陆战队的武器与朝鲜军对换,后者也一样只能在交战中落个战败的下场。
海汉向安南、占城、大明等多个国家提供的军事顾问服务,是与武器出口贸易相辅相成的,而朝鲜人目前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想着要把海汉人手里的先进武器买过来,似乎这样便足以对抗他们一直都畏之如虎的后金军队了。但事情哪有这么容易,大面积列装火器的大明军队尚且搞不过后金军,就更别说朝鲜这些半职业军队了。他们要是真以为靠武器就能打败后金,那将来肯定会吃大亏的。
不过王汤姆当下肯定不会说破其中奥妙,既然对方表现出了购买武器的意图,那他自然要顺理成章地拿下这一单。当即便命人去取了海汉目前的军售项目清单,拿给李倧过目——这玩意儿还是临出发之前,白克思硬塞给他的,指望他能像朝鲜人推销一些武器装备。不过现在看来朝鲜人或许是被后金压迫得太久,态度方面远比想象的更为主动。
“清单上有的,我们都卖。”王汤姆笑着介绍道:“但我必须提醒陛下一句,只有盟友才能享受到我国的武器出售。”
王汤姆这话无疑是在很直白地提醒李倧,想从海汉买武器,那麻烦先动动手,把结盟的协议先给签署了再说。果然这话如同一盆凉水将李倧从兴奋中浇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对方并非纯粹的军火商人,而是代表了强大的海汉国在与自己就两国关系发展的问题进行磋商。
与海汉结盟,就意味着要跟后金翻脸,并且撕毁在丁卯胡乱之后签署的和平协议。这无疑是一个极具风险的举动,一旦衔接上出现问题,购买的海汉武器还没到手而后金就来追责,那朝鲜怕是又要挨一顿暴揍了。
李倧干笑道:“结盟有诸多细节还需时日慢慢商议,但两国间的合作事项,可以先实施起来,不用等签署协议了。”
王汤姆哪会吃他这套路,摇摇头道:“国王陛下有所不知,我们海汉国有专门的机构处理对外军售的事宜,如果对象不是已经签署合作协议的盟国,三亚那边是不会让出售的武器装备出库启运的。我看为了合作顺利,国王陛下还是早点签了协议,对我们两国都有好处!”
站在朝鲜的立场的确会很憋屈,海汉并没有给朝鲜留下什么选择的余地,要嘛合作结盟,要嘛翻脸开战。如今虽然迫于海汉的武力震慑,国王李倧打算选择前者,但依然免不了被对方继续催促,要他尽快签订书面协议,才能实施后续的合作项目。
李倧一时间不免有些精神恍惚,这到底是谁在求谁合作?一开始不是海汉人找上门来寻求合作吗?怎地谈着谈着这位置好像就倒过来了,反而成了朝鲜向海汉求助的状况。
沈志祥不失时机地在旁边搭腔道:“陛下,海汉国的确是有此规矩,我东江镇与海汉合作之初,也是先签了盟约,之后才得到了海汉提供的军事援助。陛下放心,海汉国以商立国,最讲究信用,这盟约只要签了,所列的条款肯定都会得到执行。”
李倧没有立刻应声,隔了许久才叹口气道:“本王的为难之处,其实倒也不是这先签后签的问题,而是这种结盟是不是有悖大义。”
王汤姆心道这朝鲜国王倒是戏多,居然还在自己面前卖一波苦情,有没有违背道义,当初朝鲜与后金结盟的时候考虑过这个问题吗?现在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无非就是想再将结盟之事拖上一拖,毕竟朝鲜的宗主国是大明,如果真要按照合乎道义的操作流程,那么至少还需要大明朝廷的认可和准许才行。当然了,像东江镇这种偏居一隅的海外驻军,在这种问题上还不够资格代表大明朝廷表态。
王汤姆道:“大明的特使近期就会抵达辽东,与我国商议当地的未来归属以及今后的两国关系问题。如果贵国真打算拿到大明官方的许可,那最好再派一位有权拍板的大人物去辽东见证,到时候大明特使点了头,们只要照办就行。”
李倧倒是没想到王汤姆居然还有这安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如果对方不是虚张声势,那大明为了抵御后金夺回关外失地考虑,暂时把朝鲜拿来当做获取海汉支持的交换条件也未尝不可。
沈志祥在旁边看得暗自好笑,关于结盟谈判的事宜,这朝鲜国王哪里有王汤姆准备充分,海汉为这事可是已经准备了不少时日,而李倧临时起意与王汤姆会谈,自然是处处受制,不可能在谈判中占到上风。
而且王汤姆也并非虚言恫吓,联系朝廷报功之事本来就是由东江镇通过自己在朝中的关系来操作,京城那边的确是已经有了回应,据说兵部会派一名侍郎到辽东这边查验军情战况,以证实东江镇送去京城的战功报告并非作假。当然这位特使还有一个特别的秘密任务,就是与在辽东主导局势走向的海汉人会面,商议两国关系以及辽东地区将来归属等敏感话题。
按照时间来推算,大明特使应该几天之后就会抵达辽东,无需担心中间再产生什么变化,所以王汤姆现在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对朝鲜人放出这个消息。他知道大明是朝鲜难以抗拒的存在,如果能让大明特使松口,朝鲜这边肯定会选择顺从。当然了,如何说服大明特使,这大概又将是另一次艰苦的谈判了。
只是这样一来,海汉与朝鲜签署结盟协议的时间肯定又得往后再推迟若干时日,这对于海汉想要尽快将朝鲜作为后勤资源利用起来的打算是不利的。如果能有其他办法敦促朝鲜早些签约,王汤姆本来也不想用上这招。
当天的谈判最终还是没有达成实质性的结果,但李倧在会谈结束后宴请了王汤姆和沈志祥,只是王汤姆吃惯了大餐,对于朝鲜人小碟小碗摆一桌子的寒酸宴席并不是太感兴趣。草草吃过尽到礼仪之后,便告辞回到了舰队。
双方当然不会就此歇下来,晚间便各自招齐手下的智囊,开始分析谈判局面,各自谋划要如何在接下来的谈判中获得主动,实现自己的目标。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王汤姆率领北方舰队在朝鲜汉城外耀武扬威的时候,一支由京城秘密派出的队伍也已经抵达了海汉在北方的控制区。这支队伍由兵部侍郎梅生川率领,其目的是验证东江镇与海汉组成的联军在辽东的真实战况。
梅生川与东江镇总兵沈世魁本是旧识,当年沈世魁还在辽东经商的时候两人便结识了,也算是有多年的交情。沈世魁接了东江镇这个烂摊子之后,如果不是梅生川在朝中为他打点,东江镇恐怕早就已经自生自灭了。不过在东江镇搭上了海汉这条大船之后,梅生川的投资也总算收到了回报,沈世魁每隔两月便着人送大笔银子进京,目的是为海汉与大明朝廷的正式官方接触打点关节,而其中至少一半的银子都是进了被他委托办理此事的梅生川口袋。
梅生川当然也不是拿了银子不做事的人,事实上他的打点工作做得相当出色,加之有东江镇送来实打实的敌军人头、旌旗、兵器等缴获作为辽东大捷的物证,即便是大明朝廷对海汉再怎么不待见,也不能再对辽东的局势熟视无睹了。于是最终在梅生川的张罗之下,崇祯皇帝决定派人到辽东去看个究竟,顺便也与海汉人进行磋商,毕竟这海汉国从大明手中抢去的领土可不少了,虽说大明一直抽不出手去对付海汉,但这事总得有个说法才行。
办理这件事自然得找个懂行的人负责才行,崇祯皇帝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将这个任务交到了梅生川手上。原因有二,一是他身为兵部侍郎,去战区巡视,验证战功、慰问部队,这些都是其职责范围内的事;二来梅生川与东江镇总兵沈世魁有旧,由他去当地办公可能会多一些方便。
梅生川本来也有毛遂自荐之意,既然皇帝替自己省了戏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在出发之前,崇祯专门在御书房单独接见了他一次,对其勉励之余,也特地叮嘱了一番,要求他不可在海汉人面前落了下乘,对于领土问题一定要有理有据地进行抗争,不能轻易承认海汉对所占领大明国土的权力。
这个差事其实性质比较敏感,毕竟辽东是名义上的大明领土,但先是被后金武力占据,如今海汉人又在辽东打败了后金,从中分得了一杯羹。大明官方在这个时候与海汉接触,无疑是有在辽东问题上选择妥协的嫌疑,如果消息传开了,朝廷的威信肯定将大受影响。所以为了大明的尊严考虑,梅生川这队人只能以非公开的形式离开京城,并且不可将此行的目的公诸于众。为此兵部人马改换身份,安排行程,又多耽搁了一些时日。
梅生川的队伍不过七八十人,伪装成回老家省亲的富商,出了京师之后便折向东南方向,一直行至顺天府与河间府在海边交界处的大沽镇,然后在这里乘坐早已准备好的三艘帆船出海。不过这支船队并未直接去向辽东,而是先去了一趟山东登州,在登州城外的水寨驻留了一晚。
梅生川当晚会晤了登州知府陈钟盛和山东都司指挥佥事廖杰,向他们了解海汉在山东这边的状况,同时将朝廷的一些安排传达给他们。至于具体谈了些什么内容,外人并不知晓。船队只在登州城外待了一晚,翌日便出发继续东行,直接去往了海汉在山东的基地芝罘港。
由于事前就已经通过东江镇这个中间人通过气,因此大明高官的秘密造访并没有引发任何误会。安部驻北方最高长官郝万清亲自出面会见了梅生川,与他沟通了海汉目前在山东地区这种近乎畸形的占领状况。
郝万清向梅生川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承认海汉在福山县境内的权益,特别是由海汉投资建设的港口、市镇、道路、矿山,应由海汉掌握所有权。二是开放山东境内的移民、通商自由,让商品和人口可以更自由地进行流通。这两点要求当然不是孤立提出的,而是结合辽东的局势走向所提出的一揽子计划中与山东相关的部分。
当然了,至于说海汉在山东实际控制区的归属权,以及保有驻军这样比较敏感的问题,郝万清还是很有分寸地没有直接提出,算是给梅生川这位兵部高官保留了几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