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汉人在宁波境内修盐场这事,章曲倒是第一次听说。他完想象不到海汉在大明境内的影响力竟然已经如此之大,连盐场这种由国家掌控的资源都敢直接插手。而且听旁人说这语气,似乎修建这盐场也有皇族成员参与其中,那这性质简直就是勾结外邦出卖国家利益了。章曲作为一个有功名的秀才,自然明白大义气节这些道理,只是他发现这些东西在真正巨大的利益面前,恐怕很难有人能够坚守对大明的忠诚。
为什么会有王爷参与此事,这不用问肯定就是为了钱,是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不过章曲现在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别人,因为他来到这里的原因,也同样是想傍上海汉这个靠山发财,甚至还为此伪造了身份。只是相比皇商的背景,他这个假冒官商的身份就实在低微了一些。如果接下来真要跟海汉高官谈大宗买卖,章曲其实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能够撑得住场面。
章曲来宁波时打算的是靠自己的学识在海汉捞个一官半职,但来了之后就发现这边想走师爷或者谋臣路线上位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一个没有多少实际操作政务经验的秀才,要论施政手段根本就比不过那些曾经在官老爷身边做过事的老油条,在正面竞争中除了年龄就没有其他任何优势可言,甚至连见到海汉高官的机会都很难出现。
也正是因为如此,章曲才果断放弃了这条看起来没什么机会的路子,而是选择了另一种风险大但却有希望出奇迹的办法去接近海汉人。牙行为他量身打造的假身份几乎完美无缺,也已经得到了面见海汉高官的机会,但章曲总觉得自己这身份跟周围那些真正有官府背景,甚至是皇室背景的商人比起来,实在是有点太过单薄了。章曲甚至在想,要是在稍后的交谈中被海汉高官识破了自己的把戏,是否还有安然离开此地的可能。
章曲在花厅里惴惴不安地等候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期间还夹杂着某人的痛呼,似乎是出了什么状况。众人自然也都很好奇这海汉高官落脚的地方,是谁这么大胆敢闹事,当下便都涌向了门口,想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事情。
但当即便有荷枪实弹的海汉兵挡在了门口,不让他们出去。众人本待要闹上一闹,但一名军官站在门外说道:“外面在抓贼,为安考虑,各位还是在屋里等吧!凡不听从安排者,视作贼人同伙处置!”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就安静下来了,不管外面是真捉贼还是假捉贼,最重要的是不能把自己牵扯进去,否则以海汉人的手段,就算是被当场打杀了也没地方伸冤去。
章曲心中却是在想,那海汉高官应该正在与先前进去的宦官曹禄会谈,也不知这贼人有没有惊扰到他们。不过这处院子里里外外都是海汉兵在把守,就连仆人也都是海汉自己带过来的人手,这贼人莫非是长了翅膀,否则怎能避过这么多耳目混到内院去。
虽然不能出门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实际上从拦在门口的海汉兵间歇中看出去,也还是能看到外面的些许情况。章曲好奇心大作,便杵在门口没动,不多时就看到几名海汉兵从内院拖了一个人出来。这人脸上身上都有一些血污,面孔也看不太真切,但从其衣着来看,竟然是先前好端端进入内院的那名宦官曹禄。
章曲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看,旁边已经有人嘀咕道:“这……不是曹爷吗?”
那几名士兵将这人拖到花厅外的天井中,便将他撂在了地上,花厅中的众人踮着脚从人缝中看过去,果然很快便确认了这人正是曹禄。但他明明是进去与海汉高官面谈,怎地会被这么狼狈地拖出来?而且这曹禄据说是某位王爷的手下,海汉人难道就真的不怕这么做会得罪了大明权贵?
很快内院又出来一名身着海汉服饰的年轻男子,来到花厅前向众人宣布道:“各位稍安勿躁,此事乃是石迪文首长亲自下令操办,至于原因嘛,是因为这个人冒充皇商行骗,被首长慧眼识破,所以才对其稍施惩戒而已。”
众人听到这番话顿时炸了锅,特别是先前围着这曹禄套近乎的几个人,都不敢相信海汉人所宣布的消息是真的,怎么这皇商特使在短短片刻工夫里就变成了江湖骗子。
相比旁人,章曲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更是仓惶无比。他没想到敢在海汉人面前玩假身份的不止自己一个,而且还比自己玩得更大,直接就冒充皇商。也不知这姓曹的到底是怎么谈的,竟然被海汉高官当面识破,那自然日子就不好过了。看这家伙满头满脸的血污,想必是被拖出来之前就已经先吃了一顿拳脚了,而且以海汉人的脾性,这事恐怕还没完,回头把这人送去报官,光是冒充皇商这一条,估计就够他坐几年大牢了。
章曲所担心的对象当然不是这姓曹的,而是自己。他冒充金华府的官商,这事同样也是可大可小,如果照着眼下这个处理方式,那他多半都难以蒙混过关。要是被海汉抓起来报官,那他这辈子可就算玩完了。
想到这样的可能,章曲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先前的冲动,如今身份都已经报上去了,说不定待会儿就要得到召见,这个时候一切措施都为时已晚了。章曲所考虑的问题已经从“能不能安然走掉”变成了“自己主动招供能不能得到海汉人的谅解”。还没等见着正主,章曲心中就已经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曹禄在地上躺了一会儿之后,估计是海汉人也觉得效果差不多了,便由军官下令将其带走。然后那军官又来花厅挨个询问众人,先前是否听曹禄提到过什么特殊的人名或者地名,看来是还有他的同伙在外面。章曲魂不守舍地回答了军官的问题,心中已经开始担心自己要是被揭穿,只怕连给家中报信的人都找不着。
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但会见并未停止,很快就又开始继续进行。章曲心中一直在天人交战,考虑是不是应该果断放弃这次的见面机会,赶紧找个理由跑路闪人,这样或许海汉人也不会追查下去。但他心中也难免还有一些侥幸心理,或许海汉人不会料想到这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操着假身份来参加会谈的商人,如果能够蒙混过关,今后或许就会收到诸多好处了。
没等章曲作出最后的决定,便有人来带他去见石迪文了。章曲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地保持住情绪稳定,然后跟着海汉工作人员出了花厅,穿过天井进入了内院。
在内院的书房中,惴惴不安的章曲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海汉大将。黝黑的肤色代表了长时间待在户外和海上,健壮得几乎毫无赘肉的身体也是说明了此人的生活极其健康,并没有因为手中的权力较大就过上声色犬马的生活而导致身材走样。最让章曲不安的是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杀伐果断的上位者气势,时刻都在提醒着他,面前这位可是凭借军功累积才成为了高官,在这种人面前耍小聪明估计会相当困难。
石迪文面前的桌上摆着章曲的个人资料,当然这个资料是以各家的报名资料为准,像章曲的资料上就写着他的来历和背景。由于这种接见活动几乎是连轴转,实际上石迪文也没有时间提前消化章曲的资料,基本上是送走前一名客人之后,他才能抓紧时间看看下一位的资料。
不得不说本地那家胆大包天的牙行给章曲准备的身份还真是不错,石迪文大致看了一下章曲的出身和采访内容,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便先默默地给这次的访谈留下了伏笔。金华府在浙江是属于内陆州府了,甚至都不能直接参与到以经商贸易为主题的对话,只能从事最底层的加工业了。但事情往往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石迪文一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就让章曲差点跪下去了。
“我上个月才见过金华知府,怎么他没跟我提到的事情?”
章曲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份根本就是虚构出来的,并非金华知府的侄子。真正的金华知府就算在现场能识别到章曲的新面孔,也很难想像这人居然是鹊巢鸠占,一不小心就让自己无处可坐了。
章曲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在下长期都在各州府之间来回跑,风餐露宿,知府大人并不清楚在下的行程安排。何况阁下上月与金华知府会面的时候,根本就还没有建交通商的消息嘛!在下也是听说这事之后,才赶来宁波与阁下相见。”
章曲这个时候脑子转得飞快,他不敢承认真相,于是也只能现编剧本了。石迪文听了这个回答倒是不置可否,点点头继续问道:“那章老板想与我国合作做什么买卖呢?”
章曲早先本来就想好了要说什么,但刚才因为曹禄的事大受刺激,当下竟然脱口而出道:“盐……”
“哦?看来是听说了我们在象山建盐场的消息,不过要是打算代理金华府的食盐销售,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做才行。”石迪文到倒是不疑有他,因为在这连日会谈期间,早就不止一两个商人向他提出要代理区域范围的食盐销售了。
象山盐场的出产要从私盐变成官盐,官方的许可已经是拿到了,但具体到地方上如何进行销售,目前还是要等待大明相关衙门给出一个指导性的意见。既然现在已经跟大明正式建交了,石迪文也不打算再把以前那套私盐买卖的操作方式盘照搬过来,而是采取半公开的经营方式,更加规范地对各个地区的代理商进行管理。
从金华过来的商人,章曲不是第一个,但却是石迪文到目前为止看到背景条件最好的一个,跟现任知府是叔侄关系,这种身份在地方上就有诸多方便,特别是像盐业专卖这种特殊行当,如果没有一定的背景,很难强行顶掉官方的岗位。
章曲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听石迪文所说,似乎并未起疑,他也不敢轻易再撤回自己的表态,只能硬着头皮询问海汉的食盐销售代理资格要如何取得。
石迪文倒是颇有耐心,告诉他办理相关手续的步骤,最重要的是在海汉银行开设户头,以后银钱结算就无需再用现银交割,开支票然后从银行划账就行了。
关于如何成为区域代理商,海汉商务部早就有套的标准化操作规程,完可以套用过来,只是食盐这个行当比较特殊而已。章曲听了一遍之后,便已经基本记住了,心说海汉人做事的确有章法,细节十分讲究,也难怪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海汉要求在银行中存入一定数目的保证金,这一条让章曲有些不是太适应。
“先前从这边拖出去的那个所谓的皇商,应该在外面也看到了吧?”石迪文突然话锋一转,见章曲连连点头,便继续说道:“他也是想拿下食盐买卖,而且是打算包下整个盐场的产出。我就让他先在银行存入五万两银子的保证金,这人居然就开始跟我哭穷了,说什么王府也不宽裕之类的话。呵呵,他是真以为我没跟王府接触过吗?我再多逼问了几句,他就开始答不上话了,后来就承认了是想借机行骗。”
章曲忍不住问道:“他就算骗也得先买下盐场的出产吧?”
“想得太简单了。”石迪文摇摇头道:“他只要拿下象山盐场的代理,就可以用这个资格去跟其他人讲条件,比如车马行,比如分销商,有很多途径可以把这个代理权变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