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十七的主持之下,安部的秘密调查程序很快便启动了,各部门凡是能够接触到“迭戈”号航程安排的人员,都被列入了徐十七的调查名单之中。当然这种调查并不一定会对调查对象进行单独审讯问话,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先进行外围排查,特别是在近期与苏克易或其他荷兰外交人员有过接触的人,更是调查的重中之重。不过因为这个阶段都是在暗中进行调查,因此倒也不会让这些部门变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特勤组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查阅了这几个部门的访客登记资料,从中先找出与荷兰人有关的部分,哪怕不是苏克易亲自出面,特勤组也先将他们所接触到的部门列出,确定这些接触是否与徐十七调查名单上的名字有重合。但令他们失望的是,至少在最近的半个月之内,荷兰人去到这几个部门办理事务的次数极少,而且基本都是在办事窗口就搞定的简单事务,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高级官员。
苏克易本人造访了海运部和商务部各一次,但这两次造访分别得到了孙长弥和施耐德的亲自接见,这个过程中也基本没有泄露秘密的可能。所以很快对初步线索的排查就完成了,特勤组并没有从中找到什么疑点。
既然基本排除了公务接触中的情报泄露可能,那么接下来要进行排查的便是各部门这些能够接触到机密的人员私下的社交关系和个人财务状况了。相对上一个排查环节,要调查这些内容所需的工作量可就大得多了。徐十七不得不向何夕申请,从安部的情报分析部门临时调入了数名文职人员负责整理手头掌握的各种信息。
与此同时,安部还安排了人手对苏克易动向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特别是对其所接触到的人员,更是一个不漏地进行排查。在1634年的西班牙间谍案之后,安部其实很少在三亚采取这种规模的调查行动了。
但这些动作似乎然没有起到作用,在调查持续了三四天之后,也依然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这个时候徐十七已经开始在考虑某些看起来似乎很荒谬的可能,比如这消息的泄漏源头是不是在葡萄牙人那边?如果是葡萄牙人有意无意泄漏了“迭戈”号的消息给苏克易,那特勤组就算把三亚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收获。
徐十七决定启动一个新的调查方向,那就是近半个月内,葡萄牙使馆的人是否有过跟东印度公司的人在同一个场合中出现过。而调查的重点便是饭馆、酒店及其他声色犬马的娱乐场所。因为徐十七觉得葡萄牙人不可能将这个秘密出卖给荷兰人,说不定是在某种非正常的状况下被苏克易偶然获知了消息。
但这个调查方向需要撒网的范围就更大了,三亚地区最为发达的行业之一便是遍及市区各地的服务业,各种餐饮和娱乐场所多达上百家,要回溯半个多月之前的事,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勤组所走访到的店家几乎都没法记起来这么久的事,更何况苏克易还是汉人外貌的华裔,汉语说得也不比本地人差,就很难引起旁人太多的关注。
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如果要从民间获得切实的线索,就必须得动用更多的人力,并且将案件的调查工作公开化才行了。徐十七深知责任重大,自己不敢轻率地拿主意,于是便将案情回报至何夕这里,请他来做出定夺,是否需要将调查工作继续进行下去。
何夕当初决议立案调查此事的时候,只是凭经验猜测这或许是一桩内部人员为钱财出卖情报的案件,倒也没想到这事居然还如此麻烦。如果继续扩大调查范围,那大概很快整个三亚市面上都会知道官方在查与葡萄牙和荷兰有关的泄密事件,而荷兰人自然也会收到风声,这要嘛会打草惊蛇让其有所防备,要嘛就是让已经将收尾工作做完的荷兰人看热闹了,不论哪一种都会让之后的调查越发艰难。
但如果就此不查了,不但前面已经进行的调查工作半途而废,而且还是会留下一个安隐患,说不定时候又会有跟葡萄牙相关的机密泄露出去。
这查还是不查,顿时就变成了摆在何夕面前的一道难题。不过何夕在海汉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些年,当然也不是白混的,很快便有了主意——上面不是还有执委会吗?
这事要往执委会报,就必须得讲点技巧了,不能简单地将其作为情报案件来汇报,否则肯定会有人认为何夕是逃避责任,毕竟安部主管的就是情报工作,事事都要执委会来拍板的话,那要何夕又有何用?所以何夕打算突出这个案件的政治味道,让执委会认为这个案子的查办工作是要从政治角度去进行考量,这样安部的上报请示就会显得顺理成章了。
如何把这个案件的政治意味凸显出来,何夕已经有了打算。涉案这两个国家中,海汉的态度肯定是亲疏有别的,对于葡萄牙的有意扶持,对于荷兰的小心提防,这都不算是什么秘密了。而何夕要向执委会强调的是,葡萄牙在这个事件中有可能并非单纯的受害者,此事如果不调查清楚,或将影响到海汉在北方的长远布局。
执委会收到安部的报告之后果然引发了高度重视,立刻便召开了临时会议,并让何夕到场答疑。何夕又特地将负责办理此案的徐十七带在了身边,在现场向执委们详尽地讲述了此案的办案进展状况,以及执委会最为关心的所谓情报泄漏源头问题。
事实上安部目前也还是不敢肯定情报是从葡萄牙人这边泄漏出去,但目前的调查工作几乎已经将其他可能性都排除在外了,似乎也就只剩下这种看似最不可能的情形存在。最后的调查工作,只是要确定这消息的泄漏过程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是无意,那倒也罢了,权当是荷兰人拣了个便宜。但如果是有意,这可能就会影响到海汉今后对待葡萄牙人的态度了。否则与其议定了什么计划,一转身就被卖了,这可不是海汉所能接受的状况。安部如果继续往下查,最终查出来的结果会损害谁的利益,现在还难以下定论。
“还是查个清楚吧!”陶东来率先表态道:“不管结果如何,但局面应该是可控的。如果葡萄牙人真有问题,那我们查出来也比今后再出事要强。”
施耐德也立即表态赞同了陶东来的观点:“真相只有一个,安部的使命就是找出这个真相,而后续的影响和善后事宜,那应该是外交部和其他相关部门的任务了。我建议何部长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尽快把案情调查清楚。”
“但我们查出的结果,或许就是苏克易故意抛出这个料的目的所在,如果真是葡萄牙人走漏了风声,那么我们跟葡萄牙人的关系势必会受到一定的影响,而这正是荷兰人想要看到的状况。”宁崎向众人提醒了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即荷兰人故意借此来扰乱海汉与葡萄牙之间的关系。
“不管苏克易的目的如何,我们终归是要面对现实的!查!”陶东来的意见最终为这次临时听证会拍了板,执委会将授权安部,对目前由特勤二组负责侦办的案件给予最高调查权限,对案情一查到底。
有了执委会的授权之后,何夕做事的底气自然就足了,又加调了一些精干人手给徐十七,要求他尽管查明这起案件的真相。而且因为这事在执委会上会讨论过了,司法部这边也给予了一定的支持力度,让警察司也尽量配合安部的调查工作。一些不宜由特勤调查组出面的地方,便可让警察司这边派员协助。
徐十七拿了尚方宝剑,手底下的力量得到了增强,如今又有了警察司的配合,再进行调查自然就事半功倍了。三天之后,调查组终于确认苏克易与葡萄牙公使托马斯曾在同一晚在某家酒楼出现过。
这两人当然不可能在公开场合单独约在一起吃饭喝酒,即便是同一晚在同一家酒楼出现,这应该也只是某种巧合。在对这家酒楼上上下下连伙计到老板所有人进行了仔细盘问之后,调查组可以确认这两人会同时出现在此处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据老板回忆,当日是苏克易以东印度公司的名义宴请了几名大明海商,应该是在饭桌上洽谈生意。而他之所以对苏克易特别有印象,正是因为当晚几名葡萄牙人也碰巧来这里吃饭,在二楼走廊上碰到了苏克易,双方就寒暄了几句,老板才知道原来这个看起来与本地汉人几乎无异的男子其实是荷兰人。
而葡萄牙人却是这里的常客,因为这家酒楼距离葡萄牙驻三亚使馆仅仅不过百米而已,可以算是离其最近的一间高档酒楼了。在这间酒楼的菜单上,甚至还有产自葡萄牙的桶装红酒出售——当然这酒也是葡萄牙人卖到本地市场的。
双方同在一层楼吃饭喝酒,虽然不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但的确也可能会存在隔墙有耳,被对方偷听到了某些关键信息的可能性。并且根据酒楼账本上所记录的日子,“迭戈”号离开浙江海域北上的消息已经从浙江通过电报发回三亚,而海汉官方也将这个消息及时通知了托马斯。也就是说当天如果托马斯在席间谈及“迭戈”号的信息,也是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但调查进行到这一步,也依然还是无法切实地证明苏克易的情报就是得自这次酒楼偶遇。除非是有办法提审苏克易,让其自己供述出真相,但这显然并不符合外交规矩。虽然徐十七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找到一些旁证来证明这种状况就是真相,但最终证据链中缺失的部分还是太大,要推导出这个结果依然存在明显的漏洞。
而这个案子从施耐德报案到侦办至今,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的时间,编制已经超过四十人的特勤调查组也没有再发现任何新的线索,所有的调查工作都将结果指向了酒楼偶遇这么一种看似不可能但却又是唯一的状况。
何夕不得不将这个调查结果再次上报了执委会,虽然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这就已经是最终的结论了。陶东来对此倒是表现得比较宽容,他认为旁证已经够多了,这就足以向葡萄牙人作出解释了,如果葡萄牙人还是感到不满意,那就自行找苏克易去对质好了。
苏克易的目的是不是要在海汉与葡萄牙之间制造矛盾不得而知,但至少做到了让海汉劳民伤财。为了调查这个案件,海汉安部和警察司在十日间出动了上千人次,走访了超过四百人,数目远远超出了徐十七接手之初所列的调查对象名单。而最终的调查结果,却是一个可能永远都没办法证实的猜测。
最后还是由施耐德出面,将海汉的调查结果通知了葡萄牙人托马斯。按照这个结论,走漏风声这件事托马斯自己至少负有一半的责任,托马斯实在很难对这个结果表示满意,但他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能够证明海汉的调查结果不对。
而同样对此感到失望的还有何夕和徐十七,他们本以为会从这个案子里顺藤摸瓜抓到一些内鬼,甚至说不定会由此牵出一张潜伏在三亚的情报网,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一切证据都指向了这只是一个可笑的巧合。特勤二组的临时编制宣告解散,抽调过来的办案人员也各自重新回到原本的岗位上。
案件调查过程中对本地的饭馆酒楼娱乐场所进行了大规模的排查,市面上都在传闻这或许是今年的治安严打行动提前到来,因此整个三亚的治安状况都得到了一定的提升,也算是给了白忙一场的海汉官方一点小小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