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荀鹏程从大兴奋到大恐慌,情绪的剧烈跌宕起伏让他几近崩溃。求生欲支撑着他在安部人员的监视之下写完了特刊的稿件,然后又在宣传部派来的干事指点之下修改了七八遍之后,终于是成功交差。在得知自己不会被抓去坐牢之后,荀鹏程差点当场就痛哭失声。
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安部和宣传部的人,荀鹏程回屋便瘫倒在床上,如同脱力了一般。眼看着窗外天色已经逐渐亮起,熬了一宿没睡的荀鹏程支持不住,终于是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荀鹏程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又是被外面传来的敲门声所惊醒,场景仿佛是一下回到了昨晚,只要打开门,门外就会站着那两个浑身上下透着阴森气息的差人。
荀鹏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确定这是白天而不是晚上,这才舒了一口气。安部的人快天亮了才走,而且说了这事不会追究自己的责任,想来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再说荀鹏程自己心里很清楚,他写的新闻稿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并没有接受过外国人的指使或收买,所以也不存在什么见不得光的罪过,官府也没什么理由要将自己治罪。
赶跑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荀鹏程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去开了门。但当他看清门外站的人之后,顿时像见了鬼一样立刻将门关上了。
荀鹏程会有这样的反应,门外当然就不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了。他昨天才见过门外的人,自然印象十分深刻。但会把他吓成这样,却并不是去而复返的安部人员,而是昨天在胜利堡大门外见过的那几个马打蓝人。
荀鹏程关上门之后一想不对,要是把他们挡在门外,这些人再敲门惊扰了左邻右舍,被旁人看到了可就坐实自己与马打蓝人勾结的关系了!当下又赶紧拉开门,对门外的人问道:“们是来找我?”
看到带头那汉子点了点头,荀鹏程赶紧作个手势示意他们进屋:“都进来再说!”
将这一行几人让进屋里之后,荀鹏程探头出去在走廊上左右看看,确定无人,这才赶紧关上了房门回到屋里,对这几个不速之客问道:“们怎么会找到我家来?”
“这个只要花钱就不难打听到……荀先生,请坐下来慢慢说话,我们来找是准备向求助,没有其他恶意。”带头的汉子正是马打蓝使者罗洪,而来找荀鹏程的原因,便是因为他认为海汉高层的真正意图或许能够通过文章作者来进行一个比较详尽的解读。他当然能看出荀鹏程对于自己的出现显得十分的紧张不安,只有先安抚好对方的情绪才能将谈话继续进行下去。
荀鹏程此时只觉得自己活见鬼了,昨天安部的人上门调查,查的就是自己是否与当事的马打蓝和荷兰两国有牵连,好不容易洗脱了嫌疑把安部的大爷送走了,怎么一转头这马打蓝人还真的找上门来了?而且听对方这口气,为了找到自己的住处还是花钱买的消息,这显然就不可能解释成什么巧合了。如果安部的人这个时候转回来,自己就算张了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荀鹏程很想暴起把这伙人打一顿,但他看了看对方那黝黑结实的身板,心知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也只是白搭,动手之后吃亏的只会是自己。而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没有必要主动去吃这种眼前亏。
“不管们想做什么,希望们清楚,这里是海汉国的地头!在三亚做了任何违法的事情,都不可能逃掉的!”荀鹏程摸不准对方的来意,只能是先色厉内荏地警告对方一番,以防这些家伙直接对自己动粗。至于对方说的什么“求助”,他连一个字都不相信,这帮人明明能够与胜利堡里的大人物们直接对话,为什么要还要来找自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报记者帮忙,这显然不合情理。
“违法?不不不,荀先生,大概是误会了我们的来意。”罗洪坐到荀鹏程的对面,示意其他几人先退开几步,留出一定的空间,免得让对方觉得太压抑。
“我真的是有事相求,希望荀先生能为我指点迷津。我也明白海汉的规矩,所以肯定不会让荀先生白忙……”罗洪一边说,一边做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一名手下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放到了桌上。
“一点心意,请荀先生笑纳,事成之后另有重谢!”罗洪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荀鹏程收下这份礼物。
荀鹏程迟疑了一下,好奇心最终还是驱使他伸出手去打开了这个木匣子的盖子,然后便对匣子里的东西看直了眼。匣子里是一枚足有荀鹏程手心大小的金币,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正好直射在上面,发出诱人的光芒。
如果不是昨天见过了那两车金砖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荀鹏程怕是要当场叫出声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轻轻触摸那枚金币。
“取出来看看也不妨事。”罗洪将荀鹏程的表情看在眼中,轻声提出了建议。
荀鹏程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循着罗洪的提议,将那枚金币从匣子里取了出来。金币的两面都铸有某种图腾,荀鹏程认为这或许是马打蓝国的某种信仰标志,不过他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金币上的图案,而是从手上传来的厚重感和莫名出现的炽热感。虽然荀鹏程的私人财产中并没有黄金,但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也大致能够推算出这么一枚金币的市价。
这样一枚金币要买一套他现在所住的这种单间配套公寓当然是不够的,但如果是两枚金币,那大概还有得找零。他当初买这公寓是掏干了来三亚两年的积蓄,而现在摆在面前的好处,却只是马打蓝人的“一点心意”。想到对方所说的“另有重谢”四个字,荀鹏程的呼吸都不禁变得有些急促了。
不过荀鹏程也不是那种一味见钱眼开的人,他可没忘了在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处在被安部列为怀疑对象的状况中。如果大着胆子收下了马打蓝人给这好处,那事后如果被安部知晓,自己搞不好还是得进大牢。相比发横财,那还是自己的平安更为重要。再说对方的来意都还没表明就先上礼,如此贵重的礼物又岂是那么容易接下来的?
荀鹏程在脑海中理清了这事的轻重缓急之后,眼里那种炙热的光芒也渐渐淡了下去,将金币放回匣子合上盖子,这才对罗洪道:“还没请教阁下是?”
罗洪按照汉人的习惯拱手应道:“在下马打蓝国近卫军统领罗洪郎桑,荀先生可以叫我罗洪。”
“原来是罗将军,失敬失敬!”荀鹏程一边在脑中勾划着措辞一边向罗洪提问道:“既然罗将军是来谈事的,那我们就先说正事再论其他吧。”
罗洪见荀鹏程能这么快就摆脱了黄金诱惑恢复了神智,倒是有些佩服他的意志。不过罗洪可不知道面前这位老兄昨晚被安部翻来覆去地审了好久,根本就不敢随意接下他给的这个好处。要不是先前出了事,荀鹏程大概早就不客气地把匣子收起来了。
“冒昧来拜访荀先生,是想要就今天这篇文章请教一下。”罗洪当下也不急着劝对方收礼,便拿出了今天一早才出版的快报特刊,向荀鹏程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按照报上署名,这篇文章也是荀先生所著,在下想请教一下先生,官方这意思到底是要放开军售禁令,还是打算继续执行当下的政策?”
荀鹏程一听这问题倒放松了少许,他最担心的是这马打蓝人要塞钱然后让他写一些大逆不道的东西,那样的话他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如何要将锅甩给报社主编。但既然罗洪感兴趣的问题是这篇文章所暗示的风向,那他就没那么紧张了,因为昨晚宣传部那名监督他写文的干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之所以要出这份特刊,就是要纠正自己之前写那篇文章的错误方向。
要纠正什么,以及通过这种纠正来表达出怎样的态度,荀鹏程这个执笔者当然比读者更为清楚。何况他昨晚写完稿子之后还被宣传干事逐字逐句地挑毛病又改了七八遍,对于官方的态度其实已经了然于胸了。而最终只看到成品,并不知道这篇文章前因后果的读者,自然也很难从中体会到那些隐秘的信息。即便是如苏克易这种与海汉打了好几年交道的外交官,也未能通过这篇文章确定海汉官方真正的态度。
但罗洪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方式比苏克易要灵活得多,当他发现自己看不懂形势的时候,立刻便想到了找知情人询问而非自己钻牛角尖。在这个回合,他已经帮助马打蓝国已经领先了荷兰人一筹。
荀鹏程发现事情已经进入到自己所能掌控的节奏中,当下便不慌不忙地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道:“罗将军,这报纸上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何须再来求什么解读?”
罗洪一看,便知这家伙是开始拿腔拿调地演起来了,但他此时有求于人,自然也不好提醒对方片刻之前还慌张不已的样子,当下恭敬地说道:“在下最佩服的便是有学识的人,能由撰写此文的荀先生亲自解读释义,乃是罗某的荣幸,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种恭维便十分对荀鹏程的胃口了,作为一个三流小报的记者,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在文学创作方面指点旁人的感觉了。虽然刊登出来这篇文章中顶多有三分之一是他自己遣词造句的原创内容,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罗洪的吹捧之下产生飘飘然的情绪。
“其实要问什么,这报上都说得很清楚,只是未曾领会其中精神而已……”荀鹏程此时已经将其他问题抛诸脑后,一门心思要向这番邦蛮子说明自己所著文章的精妙高明之处。
特刊上所发表的这篇文章,中心思想是要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海汉不向马打蓝国及荷兰出售某些军事装备,并非内部协调或是利益需求未能得到满足的问题,而是有着更多的政治考量在里面。第二,解决这种僵局并非完无望,但需要各方的利益和需求都达到一个平衡状态时才有可能实现。
“这第一点嘛,意思就是让们别在拉金砖去胜利堡门口炫耀了,这招行不通,海汉缺的不是们送来这些金子,而是对国家更有利的条件。荷兰人给出来的东西比金子更贵重,所以们在这个环节是输得很彻底的,明白吗?”
荀鹏程的解读并非都是他自己的体会,大部分还是来自于昨晚从宣传干事那里听来的东西,而他就负责将这些官方意图加工成含义隐晦的文章。
罗洪连连点头道:“请先生继续讲!”
“第二点嘛,们两国向我国提出军购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都是想自己能买而不让对方买。但们这样的想法,就是在让我国左右为难。单卖给谁都不对,卖给一家必然会得罪另外一家,而且还会破坏们两国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战略平衡。也知道,我国是一个讲究和平的国家,一向讲究以和为贵……”
荀鹏程的讲解说着说着就走偏了,因为对于第二点,他也确实不知道执委会究竟要以怎样的措施来改变当下的僵局,只能瞎侃一通糊弄罗洪,希望对方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
罗洪听了这番解读却是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海汉官方既然在卖与不卖的问题上出现了动摇,那就说明这事有可操作的空间。至于什么维护和平之类的借口,他根本不信,海汉对外战争的频率可要比马打蓝国高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