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出使海汉的大明外交团队中除了费策贤之外,也配有高级武官,不过海汉这边安排参观兵工厂的时候就已经把大明武官排除在外了,原因无他,毕竟外行总要比内行人更容易对付一些。
而眼下的情况便正是如此,费策贤虽然好奇心重,也明白收集海汉兵工信息的重要性,但偏偏他是个文官出身,对于军事可谓知之甚少。哪怕在出发之前由兵部派人给他恶补了一番军事知识,但那也只是临时抱佛脚,了解到一些皮毛而已。真正专业性比较强的东西,比如武器原理和制造工艺,像他这样的外行人就只能完抓瞎了。
所以白克思才会放心大胆地带着费策贤来参观田独的兵工厂,就算是整个生产过程都让他尽收眼底,也不用担心他能将这里真正核心的技术关键带出去。而亲眼看到这些武器的制造装配过程,对于外行人的视觉冲击力相当大,从费策贤询问再追加订单的急迫就可见一斑了。
费策贤其实还想去看看制造海汉自用武器的地方,但既然对方都没有提到这个安排,他也不会那么不知趣地自己去找钉子碰。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短板,那就是根本看不明白这些武器的制造装配过程。不过这事说来还得怨兵部考虑不周,因为根本就没人能想到海汉会这么毫无忌惮地安排费策贤去参观他们的秘密兵工厂。否则提前恶补一下相关知识,也不至于会在这里干着急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费策贤不禁感叹自己的学识不够,但旋即又想到,自己过去所读的书都是经史子集,又哪有讲述制造武器的内容,当下更是沮丧不已。
只是这种情绪他得深埋心头,不能让白克思看出端倪来,这海汉高官个个都是人精,稍有不慎露出破绽,恐怕就会被对方趁虚而入了。但费策贤哪知道他的这些想法俱在海汉的算计之中,白克思安排他参观兵工厂,本就是欺他缺乏专业知识,看了也是白看。
“我们出售给大明的步枪,都是精工细作,一支枪在出厂之前要经过五十多道工序,出厂后也会交付给陆军作实弹射击检验,保证大明买到的每一支步枪都是物有所值。”白克思见费策贤也问不出什么像样的问题,便主动介绍起生产情况。
按照辽东协议出售给大明的武器,其实价钱都不低,比起安南和福建军方都要高了不少,跟荷兰、马打蓝这类冤大头的军购价格差不多了。不过大明就算明知被敲竹杠,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了,毕竟当下除了海汉之外,根本就没有第二家能够像这样向大明大量供应枪炮武器。不过秉着做生意的原则,白克思自然是要自我吹嘘一番,好让客户觉得付出高昂价钱是值得的。
“我看费大人似乎对兵工厂的兴趣不是很大,要不去看看别的?”白克思见费策贤仍然反应平淡,便主动征询他的意见。田独工业区占地数平方公里,当然不止这么一点产业,各种工业产品都有特定的生产场所,真要走马观花地看一遍,没一两天时间也是走不完的。
费策贤当然不是没兴趣,而是看不懂,而且他对于海汉安排参观兵工厂的目的也已经看得很明白,就是想进一步推销军火给大明。只是大明这边财政吃紧,也没法再买太多被海汉官方开出天价的军火,而且费策贤拿到的财政权限并不包括海汉在军火贸易上大幅度的加价,他也不敢代朝廷拍这个板。他估计就算是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亲自来了,也不会吃这个明亏。
但就这么草草了事,费策贤又觉得浪费了这次难得的参观机会。要知道在过去数年中,锦衣卫和东厂有数十名探子都在尝试接近田独兵工厂的过程中失踪了,而这里的情况对大明来说也一直是个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参观此地的机会,费策贤实在不想轻易放过。
“兴趣当然是有的,只是本官一直在想白大人刚才提出的加价买武器一事,难道就没有回旋余地了吗?”情急之下,费策贤只得憋出了一个跟武器有关的话题。但话一出口就不免有些后悔,这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其实有买武器的心思,立刻就把主动权拱手相让了。
果然,白克思何等老辣,一听费策贤这话露怯,便明白对方的想法了。白克思打个哈哈道:“也不是不能谈……但让利这种事,也不能是单方面的退让,不然就有失公平了,贵国如果想在军购方面省下一点,那也得拿出一点有诚意的条件才行。”
费策贤道:“何为有诚意的条件?”
白克思不假思索地应道:“承认目前所有存在主权争端的土地都归海汉所有,那我可以马上做主,按原价再给贵国供应一批不少于辽东协议中军购订单的军火。”
辽东协议中,代表大明的兵部侍郎梅生川也没敢同意海汉开出的这类条件,只是双方共同声明先搁置争议地带,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解决主权问题。而此时白克思旧事重提,这条件费策贤哪敢答应,近海小岛也就罢了,难道像辽东半岛这种地方,只不过是被海汉军暂时占领,就也要拱手相让?这么大的事,朝廷讨论多日都没有结果,费策贤哪敢擅自拍板。
“这个条件,在辽东也议过了,贵国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费策贤现在是有求于人,也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能尽量用婉转一点的说法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白克思笑道:“这其实不存在什么强迫,我们只是希望贵国能够承认既定的事实而已。说实话,费大人认为目前由我国控制的地区,大明还能把控制权抢回去吗?”
费策贤正色道:“那可不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贵国当下得势,不代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还能如此兴盛。我大明统治天下两百余年,其间也有不少遇到外敌入侵难以招架的时候,可不都一一熬过来了?白大人若是想以势压人,那也未免太小瞧我大明了。”
白克思点点头道:“费大人说得也有道理,但我还是要说,从我们踏上海南岛的那天开始,能够影响这个世界发展方向的,就只有我们这群人,以及由我们所成立的海汉国。我们没有看不起大明的意思,但恕我直言,我们也没有把大明当作对手。”
白克思的语气很平静,但话却是锋利至极,让费策贤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大明两百余年的国祚,在对方眼中竟然视若无物,甚至连当对手都不够格,他也不知道该指责对方狂妄,还是应该直接拂袖而去。
但白克思如此自信,自然有其道理。当初他们这帮人在穿越之前就已经抱定了念头,到了这个时空之后就不会偏居一隅安于现状,而是一定要成立国家政权,进而改变整个世界史的发展进程,这样才不枉他们放弃了之前的人生,来到这个陌生环境中从头开始。
而现状也正是如此,自1627年穿越成功以来,穿越者们无时不刻都是在设法让自己所在的团体和国家变得更为强大。虽然可能有些穿越者已经慢慢放弃了多余的野心,开始缩在某处安心享受富家翁的生活,但维持这个国家运转的这些人却从未放弃过最初的目标,而且随着海汉国的越发壮大,目标也越来越清晰了,那就是从海汉控制的地区开始,一点一点地改变这个世界。
这对海汉来说,可不仅仅只是使用武力扩张,占领更多的土地那么简单。如果仅仅只是要攻城掠地,以海汉目前的军事实力,拿下福广两省的沿海地区都不是太大的问题,但真正困扰海汉统治者们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官僚去消化这么大的占领区。执委会只能按照海汉的实际情况,先利用自己在军事、航海等方面的科技优势,先控制住远东地区的一些咽喉地带,特别是大陆沿海地区的关键地点。
要改变天下,海汉选择的是从控制海上航道着手。尽管光是控制大明沿海就花了快十年时间,但在执委会看来,这个速度其实也不算慢了。控制了大明的出海通道,对海汉发展的加速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人力、原材料、资本,在最近几年中都在源源不断地从大明注入海汉,甚至连远离海岸线的内陆,也已经有山西晋商在尝试通过钱庄等渠道,向海汉注入资金经营项目。
由海及陆,这个发展策略是执委会在多年前就定下来的长远方针,而如今也正在进入到收效期。今时今日的海汉,的确也有底气站在更高的台阶上俯视大明了。白克思的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两国的关系现状,海汉是明显处于主动且强势的位置,而大明就比较被动了,一方面沿海各地几乎都被海汉建立了据点和殖民地,另一方面迫于内忧外患,当下又有求于海汉,无法跟海汉清算领土争端。
当然最苦的,还是莫过于费策贤这种要与海汉直接打交道的外交官了。站在大明的立场上,他的确应该对白克思的妄言作出反击,但如今的大明又给不了他足够的底气,说几句场面话倒是容易,但事后可能会造成的严重后果,却是让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给憋了回去。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如果要为大明争取眼前利益,就必须要放弃一些长远利益,才能以此作为交换条件来争取海汉的帮助。这当然可以视作是一种要挟,费策贤也有代表大明拒绝的权力,只是一想到由此可以换得的双倍军火订单,他又实在有些不甘。
白克思见费策贤脸色阴晴不定,心知此人正处于内心交锋之中,当下便主动说道:“费大人如果一时半会决定不下来,那也不用急,可以慢慢考虑,想清楚了再找我们谈。只要大明愿意在领土问题上做出让步,那么买武器装备的事情都好谈。”
白克思看似向费策贤给出了更多的考虑时间,但实际上也是以退为进,费策贤此时不开口拒绝,回头就会继续被这个问题所困扰。而且等以后的谈判展开,他就会发现双方的任何分歧到最后可能都得归结到领土争端上,海汉会有很多可以拿捏大明的地方,而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大明在领土问题上最终妥协。
当然了,最后会不会向海汉妥协,并不是费策贤能说了算的。他只是代表大明常驻海汉的使节,并不是能够拍板国家大事的内阁大学士。他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将海汉官方的意见写入奏折,送回京城,待皇帝和内阁作出定夺。
而白克思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不是想要从费策贤这里获得一个结果,他只是想见缝插针地向对方不断施加压力,这样费策贤在向京城提交报告的时候,也会将这样的压力传达到大明朝堂之上,迫使那些大人物作出更有利于海汉的决策。
枪炮制造的参观最终是草草收场,在经受了连番打击之后,费策贤其实也没什么心情再慢慢观看这些武器的制作流程了。不过当白克思主动提出可以去看看蒸汽机的制造厂房时,费策贤又再次重新振作起来。
关于蒸汽机的存在,大明不管官方还是民间,都有着各种版本的传闻。但费策贤亲自见识过由蒸汽动力驱动的火车之后,才明白各种版本的传闻都有不尽不实之处。海汉人将蒸汽机标榜为“工业社会”的象征,而工业又是海汉先进生产力的象征,对费策贤来说,这种钢铁机械的存在很可能就是海汉能够如此强大的秘密武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