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商人来说,能够在某个行业或者区域内实现垄断,无疑是最为暴利的经营模式,但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除了自身的经营规模和运作水平要达到一定程度之外,也需要其他的一些客观条件,比如说来自官府的支持和扶助。
当然了,不管出于哪方面的考虑,由海汉高官掌管的临管会都不可能扶持本地商人进行垄断经营,来海汉国内经过了时间考验的大商家才是官方能够信任的合作伙伴。这些商家熟知海汉法律法规,又能在海外很好地配合官方行事,自然也就得到了更多的特殊照顾。
比如在航运业中实力排名前列的詹氏船行,从海汉此次征西行动的准备时期就已经开始配合官方,利用自身的运力为军方运输人员和物资。在海汉舰队出征马尼拉期间,詹氏船行也出动了数十艘帆船随同一起行动,担当起了后勤辎重的任务。
这种出钱出力的行为当然也不是白白付出,战后到了分蛋糕的时候,在后勤航运中出力最大的詹氏船行自然也会得到更多的照顾。船行在马尼拉这边所有的经营活动都有官方背书,可靠程度自然远胜一般的民营船行,所以在战后很短的时间内就在本地航运市场拿下了一定的份额。而类似丁家船行这种有西班牙背景的本地商家,其原本所拥有的市场份额就遭受了明显的挤占,不得不将经营方向作出调整以避开海汉同行的锋芒。
丁峰对形势的观察还是很清楚的,虽然战后进入马尼拉地区的海汉商家大多实力强劲,又有官方在背后支持,但终究还是会有一些经营领域是他们在短时间内难以进入的,比如本地西裔民众的生活需求,海汉商家对此就比较陌生,短期内难以与这个特定族群对接到位,而这却正是丁家的优势所在。
丁家扎根马尼拉已经有几代人的时间,长年累月与西裔相伴而居,对其生活需求自然是了如指掌。过去不做这个领域的买卖,主要是西班牙人抱着统治者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让丁家不得不通过小弗朗西斯这个中间商来完成交易。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西裔人员在本地就是处境最卑微的族群,很多汉人为了避嫌,甚至根本就不愿与西裔有任何来往。在很多西裔民众都处于缺衣少食的状况下,有丁家愿意向他们提供生活必需品,哪里还能有挑三拣四的余地。
当然了,马尼拉的聪明人也不止丁峰一个,自然还有其他人意识到了这个商机,并且也不在乎什么要与西裔保持距离这类说法,希望能趁着战后重建社会秩序的这段空档期,占领西裔社区的生活物资市场。但这些竞争者相比丁家缺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来自于官方的助力。
而丁家的官方助力,自然便是西管局了。按照西管局的职能,西裔聚居区的一应事务都在其管辖权限之内,自然也包括了生活物资供应在内。在这些区域开设向民众出售各种生活必需品的商铺,都得先在西管局这边备案登记,获准之后才可实施。弗朗西斯主管的事务虽然并非商贸相关,但西管局特招的西裔人员却是有一些人是负责这类事务,而弗朗西斯这边只要放出风声,那别人想把买卖做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西管局这边也不会明确否决其他商家的申请,但只要多拖上一拖,让丁家先进去把生意做起来,站住了市场之后,后来者想再挤进来就难了。
食物、药材、布匹、酒、盐、铁制品等等,这些东西对西裔民众来说是不可获取的生活必需品,而丁家通过商铺提供给他们的数量和质量都远胜街头小贩,很快就占领了城中大部分的西裔聚居区。西管局也无需什么偏袒丁家的额外措施,只要生意开始做上路了,丁家这边自然就能将市场占住,从而实现垄断经营。
不过令丁峰有些不开心的是,本地有背景的商家似乎也不止自己这一家,城南那边还有另一家名为“潮升商栈”的大明商行,似乎也很是精于此道。
关于这家商行,本地倒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传闻。据说这家商行的掌柜在战前颇得西班牙神父的赏识,也结交了不少马尼拉当局的权贵人士,可在战争期间这家商行不知怎地去是抱上了海汉的大腿,其商栈还被海汉军征用为攻城期间的临时指挥所。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战后这家商行上下安然无恙,生意反而比之前做得更大了。有消息说就连海汉军的后勤物资供应,也有一部分被这商行给揽下来了。
有人说这家商行的主人本就与海汉有旧,所以才能在战争期间和战后获得特殊照顾,但到底这故旧是怎么个说法,就没人能说得明白了。也有说这商行是在战争期间卖了西班牙人,才换来了海汉的器重,不过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不多,因为这商行是座落在城外,打仗的时候隔着高高的城墙,根本就不知道城里西班牙人的情况,这又谈何出卖?
丁峰在战前也曾听说过这家商行的名头,据说那位姓冉的掌柜很是有些手段,与马尼拉大教堂的那位布兰科神父私交甚好。不过这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丁家的联姻对象是当时的城防司令,这手段比结交神父又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了。但战后这潮升商栈的经营状况似乎又有了一个飞跃,不仅城外的商栈扩大了经营规模,而且还在城内的西裔聚居区开设了几处新的商铺,其经营的商品也正好与丁家有所重叠。
对于这样的竞争对手,丁峰当然不会坐视不顾,这天便专门将弗朗西斯和秦华成请出来,商议是否能够用点手段遏制这个对手的发展。
“潮升商栈?在下倒是听说过。”秦华成听丁峰道明原委之后,便点头应道:“这家的冉掌柜是有点东西的,最近听过不少人都夸赞此人路子广,能达成常人不能为之事。”
“哦?此人可有什么特别的事迹?”丁峰追问道。
秦华成道:“战前的不太清楚,但最近倒是有几件事与此人相关,在下以为值得一提。”
秦华成所说的“值得一提”的事迹主要有两件。一是近期开始有汉人移民从大明渡海迁入马尼拉,这个措施的目的是为了增加本地的汉人人口,以此来稳固海汉对本地的统治。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地从大明迁入移民,主要还是因为海汉国本身的人口需求就存在很大的缺口,从大明招募移民的成本要比从海汉国内迁人低得多。这事众所周知是由海汉官方组织,但具体承办此事的却是潮升商栈。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过去从大明向马尼拉迁入移民的事务也都是一些大明当地的牙行在操办,但今时不同往日,马尼拉这地方换了海汉人来统治之后,对于人口的迁入迁出控制都比过去严格多了。类似迁入移民这种事务,寻常的牙行已经没法操办了,只有像潮升商栈这种得到海汉官方认可的商行,才有资格继续在这个行业里运营下去。而目前马尼拉地区有此资格的民间机构,就只有潮升商栈一家而已,说是官方钦定也不为过。
普通人或许不会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秦华成在治安警衙门已经做了一段时日,对此自然有更为深刻的认识:“海汉人对户籍管理极为重视,能让潮升商栈接手移民事务,足见对其信任有加。也不知那掌柜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能让临管会如此青睐。”
弗朗西斯这个时候才开口道:“说的这个人,我也见过几次,甚至还在守城战期间向他的商栈派驻过一整队的士兵,但那队人或许是遭到了海汉军的伏击,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的确是一个很会打交道的人,也是战前为数不多会经常去城里教堂参与祈祷的汉人。但与我们交往密切的汉人在战后大多都遭到了打压,而他能够得以幸免,或许也正是他的社交能力起了作用。”
弗朗西斯回忆起了当时在城南与海汉军交锋时的一些事情,但有些细节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不然他或许能想起那晚曾不止一次向潮升商栈派出过人马。
“又或许他在战时向海汉人进贡了不少钱财来换取信任,谁知道呢?”秦华成怂了怂肩,跳过了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猜测环节,然后开始讲述他所知道的第二件事。
这第二件事相对就比较隐秘了,外界知道的人不多,秦华成如果不是干了现在这个行当,他大概也根本就不会听说相关的消息。
“据说城里的西班牙教会在战前曾经运了一批东西出城,当时就寄放在潮升商栈里。”秦华成神秘兮兮地说道:“但战后外界没人知道这批东西去了哪里,布兰科神父对此也缄口不言。有人说是潮升商栈的掌柜冉天禄私吞了这批东西,也有说他是交给了海汉人,由此才换来了现在的特殊待遇。”
“教会的东西?”弗朗西斯挑了挑眉毛道:“那很可能是一大笔财富啊!们或许不太清楚,过去马尼拉本地最大的财主,并不是商人或者官员,而是教会!跟教会比起来,我们这些人统统都算是穷人了。”
“那既然教会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自行处理,而是要交给一个大明商人?”秦华成对此颇为不解。
“或许神父认为冉天禄的明人身份能够帮助教会把这批东西瞒天过海,混过海汉人的搜查。”丁峰随意猜测道。不过他也不知道他的这个猜测其实已经无限接近事实,只差一点就已经摸到真相了。
“那怎么可能?”
弗朗西斯和秦华成对这个猜测都摇头表示不信。在他们看来这个可能性实在太荒谬,不管是教会、冉天禄还是海汉人,大概都不会接受这样一种安排。但奇妙的是当时布兰科神父也正是看中了这种可能性,反其道而行之,将东西运去潮升商栈托管。讲道理如果不是冉天禄有另一重身份,这个招数还真有可能就把海汉军给瞒过去了。毕竟海汉军当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西班牙人身上,也并未打算要逐门逐户地实施抄家,何况对象还是大明商人。
“是啊,那怎么可能。”丁峰也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从自己脑海中赶了出去:“或许是海汉军将潮升商栈征用为指挥部的时候,发现了教会存放在那里的东西,而冉天禄趁势把这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从而换得了海汉的信任。”
丁峰的这个构想就合理多了,以冉天禄的社交本事,或许还真能在那种环境下说服海汉人,相信这批东西是由他从城内西班牙教会那里弄出来的。这样一来,海汉人对他的信任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这人真是狗屎运啊!”秦华成也觉得丁峰的这个猜测有道理,顿时大叹命运不公:“如果换了是我,这个时候大概就已经当上马尼拉治安警的大头目了!”
“如果换了是,可能已经死好几遍了!”丁峰毫不留情地嘲讽道:“看到这么大笔钱,难道还打算上交?怕是不要命也得自己吞了吧!”
秦华成嘿嘿干笑两声,却并未否认丁峰的说法。他虽然不贪图蝇头小利,但如果真有弗朗西斯所形容的大笔钱财,那肯定是不会放过了。
“行了,说正事吧!”弗朗西斯不想浪费时间闲扯没用的话题,重新提起了丁峰请他们出来的用意:“这个冉天禄既然是有官方的支持,那还打算要对付他?我建议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前,先不要冒险,免得给自己惹上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