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对自己的处境迅速做出了推断,不管另外那两人是谁出卖了自己,甚至有可能他们都已经向邱元坦承了过去所做过的那些勾当,但邱元没有立刻下令拘捕自己,而是传自己来当面对质,由此可见邱元心中也还没有作出最终的决断。自己虽有过错,却还没有严重到立刻被捕入狱的地步,只要自己应对得当,也还有机会把这些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程度。
弗朗西斯不敢对邱元再有所隐瞒,因为他也无法确定对方究竟知道多少事情,而且邱元亲自过问此事,就表示他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一旦说错话可能就会让他刚刚起复的仕途就此终结。弗朗西斯所能想到最好的应对策略,就是对邱元老实交代,然后在过程中尽量将责任推给另外两人。自己罪责越轻,事后所受到的惩罚力度自然也会越小,或许能够顺利脱身也说不定。
由丁峰、弗朗西斯、秦华成所组建的这个小团体,弗朗西斯的名气和影响力其实是最大的,但也正是由于他的身份比较特殊,在这小团体里所能发挥的实际作用反而是最小的。空有一个西管局局长的头衔,但所能实际运用的权力甚至还不及秦华成这个基层警官。而至于财力方面,家中基本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弗朗西斯更是无法与丁家比拼。所以早先才会出现了令邱元恼怒不已的那场治安闹剧,否则弗朗西斯到现在可能仍是一个被架空的吉祥物而已。
与弗朗西斯有所不同,丁峰在接到来自临管会的传唤之后并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先将三个儿女叫到一起,向他们交代了一下家中的事务。
小女儿丁萍儿不谙世事倒也罢了,丁平生与丁平才两兄弟可不是傻子,父亲这么无缘无故召集他们开始交代家中的事务,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丁平生忍不住问道:“父亲,莫非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丁峰的态度倒是很镇定:“可能会有一些事情发生,所以得先向们交代一下,免得为父要是暂时回不来,家里可不能因此就乱了章法。”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是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慌张的神情。虽然丁家对外是由丁平生当家,但自家人一向都将老爷子丁峰视为主心骨,重大决策都是由丁峰作出。这些年丁家虽然也遇到一些磕磕绊绊,但发展的势头却从未停下,生意规模也越做越大。就连今年海汉与西班牙两国交战,本地的归属权彻底易主,也没有从根本上动摇丁家在马尼拉的影响力。
兄妹三人早就习惯了家里有这么一位定海神针式的人物,不管遇到什么大风大浪,只要丁峰在就必然能够平安渡过。而在此之前,丁峰可从来没有类似这样的举动,虽然两兄弟都不想往坏处去想,但眼下这状况真的有点像是在交代后事,让他们颇感心慌。
便听丁峰继续说道:“们或许也知道,之前为父与弗朗西斯先生有一些合作,不过这些事情并不是都合乎海汉律法,如果官方要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必定是要承担责任的。适才临管会来人,传我去面见邱元首长。这位大人物不会无缘无故地召见我,思来想去,或许就是早先做过的那些事情东窗事发,要开始追究责任了!为父此去,或许就会被收押入狱,所以须得先跟们兄妹三人有所交代才行。”
丁氏兄妹三人听闻这番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丁萍儿更是立刻便哭出声来。如果海汉要对丁峰治罪,那丁家也不免会受到一定的牵连,而没了丁峰坐镇之后,丁家兄妹恐怕很难应对后续的局势变化。
丁平生道:“要不要去请妹夫过来一趟?”
小弗朗西斯出狱后虽然已经恢复与丁家的关系,但暂时并未把丁萍儿接回家中居住——这也是丁峰的意思,让丁萍儿在娘家多住段时间,待形势稳定了再说。所以丁峰召集儿女议事,女婿小弗朗西斯却并不在场。
丁峰摇摇头道:“不必了,如果真是事情发作了,那弗朗西斯必定也接到了临管会的传唤,说不定小弗朗西斯也得跟着去。再说眼下又不能确认外面有没有官府的人盯着,这个时候去找妹夫,或许会被官府视为意图串供,反而徒增麻烦。”
尽管事前没有什么征兆,但丁峰还是对所有事情都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真如他预计的那样东窗事发,那么至少还能让儿女们提前有所准备,日后不管是遇到官府抄家还是别的处理手段,终归有对应的办法。至于弗朗西斯和秦华成,他现在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他们的处境了,得先设法把自家儿女和产业保下来再说。
等丁峰简单交代完他自认比较重要的事情,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虽然临管会那边没有再派人来催促,但丁峰自己也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如果被临管会的高官认为自己是在故意拿架子,那或许再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了。丁峰还是希望在面见邱元之后,能够为自己争取到一点脱罪的机会。
丁峰出门自有专门的马车座驾,他只带了一名车夫,让三个儿女都在家中等候消息,暂时不要外出。如果夜间宵禁之前未能归家,那多半就是凉了。
到了临管会,丁峰报上身份求见,却被告知邱元正在接待别的客人,让他在办公室外稍事等候。丁峰也不敢多问,便老老实实地等在了外面。约莫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之后,办公室的大门打开,从里面出来这位却是丁峰的老熟人弗朗西斯。
两人在这种环境之下乍然遇见,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招呼对方才是。视而不见显然不合情理,但打招呼的话又怕被有心人当作是在串联消息。各自心怀鬼胎的两人稍一犹豫,只是互相点了一下头示意,便在走廊上交错而过,并没有进行交谈对话,但两人的心中却都是起了不小的波澜。
对弗朗西斯来说,看到丁峰在此时此地出现,便可以再次确认今天被邱元传唤过来绝非偶然事件,邱元要见的也不止他弗朗西斯一人而已。如果刚才自己的描述中有什么隐瞒疏漏之处,接下来只要跟丁峰一对质便知真假。退一万步讲,即便丁峰没有出卖自己,甚至是对于目前的状况并不知情,弗朗西斯也同样不敢冒险去隐瞒什么,毕竟他也不敢确定丁峰在见到邱元之后,是否会像自己一样,迅速果断地选择放弃抵抗,交代所有一切。
而对丁峰来说,弗朗西斯比自己先到并面见了邱元,而且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这里,这中间的意味就更为复杂了。如果邱元接下来与自己谈及的内容涉及到那些灰色地带,那么不问可知,自己是被弗朗西斯给卖了。丁峰甚至能够想象到,邱元大概是听弗朗西斯讲述了某些事情,才派人去家中传唤自己过来。
对于已经陷入囚徒困境的这两人,互相的猜忌已经难以避免。由于信息的严重不对称,他们完无法信任对方,更不敢将自己的安寄托于对方的守口如瓶。说到底他们只是一个利字当先的小团体,甚至连攻守同盟都算不上,一旦翻车就没有谁能够再置身事外,只有尽快推脱责任,把锅甩到其他人头上,自己才会有机会脱罪。
“刚才进来的时候,应该见到弗朗西斯了吧?”邱元让丁峰坐下之后,便开始直接切入到正题:“知道他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吗?”
“在下不敢妄自猜测,还请首长明示。”丁峰也不会傻到自己就主动开始招供,一边回应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邱元的表情。
邱元道:“们做过的事情,我大致都已经知道了。今天叫来一趟,是想听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毕竟在此之前我听到所知的信息都是来自别人的叙述,或许跟的实际状况会有些出入,我还是给一个机会,让自己来说一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丁峰听邱元这么一说,便知自己绝无幸理,当下也就不再存有什么侥幸的念头。他可不相信弗朗西斯会为自己打掩护,这就如同当初弗朗西斯战败被捕的那段时间,他也同样不会为了拯救对方而把自己给搭进去。
不过丁峰的想法与弗朗西斯在这个时候却是不谋而合,他想既然邱元是传自己来面谈,而非派人直接上门抓捕,那就说明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接下来只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想到此处,丁峰便果断起身,撩起衣服下摆,跪在了邱元面前:“在下一时鬼迷心窍,犯了不少过错,请首长责罚!”
邱元哪里会吃他这套把戏,冷哼了一声道:“我今天不把叫到这里来问话,怕是要继续鬼迷心窍下去吧?责罚……我看倒是干得挺起劲,根本就不怕有什么责罚吧?”
丁峰不敢应声,只是将头低垂到地板上,伏地不起。他不知道弗朗西斯究竟出卖了自己哪些事情,又是怎么给邱元说的,如果贸然辩解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只能等邱元开口询问再视情况作答。
至于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有哪些是触犯了海汉法律,丁峰大致还是有数的,如果真要细究这些过往的事情来治他的罪,那也是死罪可恕,活罪难逃,下狱肯定无法避免。但邱元的态度却并不似要追究他罪责的样子,这就让丁峰心里依然存留了一丝念想,认为自己应该还是会有脱身的机会。
而邱元对于丁峰此人也谈不上有多少恶感,如果不是这次被秦华成爆出来,他对这个汉裔富商还有那么一点好感。海汉占领马尼拉之后,丁家也算是比较早站出来协助官府恢复社会秩序的士绅之一,并且主动捐了不少钱粮,用以赈济战后出现的大批难民。虽然丁家的这些动作多少是为了要跟结有姻亲的西班牙官员弗朗西斯划清界限,但客观上的确是对海汉接管此地起到了不小的促进作用。
也正是因为丁家表现出来的这种积极的态度,哪怕明知丁家在战前是跟西班牙人穿一条裤子,海汉官方也并没有在战后为难丁家。丁家原本的生意虽然因为战争和统治更迭受到了一定的冲击,但这其中的确没有来自官方的打压,邱元甚至在近期还有意放宽了对本地商人的经营范围限制,让丁家的商业机构能够如愿地进入西裔聚居区经营。
但丁峰策划的一系列事情被爆料之后,邱元当然知道这老谋深算的家伙并非良善之辈,他所做一切都带有极为明确的目的,一面讨好官方,一面在设法打压市场上的竞争对手。如果不是触犯到了自己,邱元还真的很想给这位脑子里想法颇多的商人鼓鼓掌,要不是踢到潮升商栈这块铁板,丁家的确有机会慢慢就控制住本地的商业命脉。
但搞垮丁家对本地的社会稳定不会有什么好处,这一点邱元很清楚,所以他也不想对丁峰追究罪责,尽量息事宁人低调处理。不过这个不追究并不是把丁峰叫到跟前口头警告几句就完事,那实打实的惩戒还是必须要有的。丁峰做这些事情既然是为了一个利字,那邱元便是要从这个利字下手,对其施以重罚。
丁峰在邱元办公室里待的时间没有弗朗西斯那么久,但离开的时候脸色可要比弗朗西斯难看多了。为了换来临管会的“不追究”,丁家必须向临管会秘密缴纳一笔巨额罚金。这笔罚金的数目太大以至于丁家一时半会还凑不出这么多的现金,最后丁峰好说歹说,邱元才松了口让他按月分期缴纳。但即便如此,这笔罚金也足以让丁家伤筋动骨了,而丁峰非但不敢有所抱怨,离开的时候还得对邱元千恩万谢,以感谢他的“大度”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