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规划的武装堡垒最后却建成了几乎不设防的庄园,这对大员港当局来说也是无奈之下的举措,用武力庇护商业航线和殖民开发的传统拓荒方式在这里已经行不通了。但总不能让耗费了多年时间和大量人力物力才完成的一期工程白白浪费,也就只能以改建庄园的方式来对海汉的要求作出妥协。
虽然热兰遮城当初在海汉的“强烈建议”之下拆除了外围的防御工事和炮台,但从庄园外花坛和矮墙篱笆的布局还能依稀辨识出棱堡的轮廓,相比以前围在官邸周边的城堞和炮台,现在的景象明显少了兵戈戾气,而多了几分田园风的平和气息。
大员港本地的居民以荷兰人和早期迁居至此的大明汉人为主,也有少量台湾土人和来自琉球等国的移民,总人口不足三千。不管是人口规模、基建水平还是本地的农业产出,相较台湾岛上的几处海汉殖民地都已经有了比较明显的差距。不过有一定比例的汉人在这里定居,他们所具备的种植天赋让大员港本地实现粮食自给自足,倒是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了。
虞尧也不是第一次造访此地了,当初跟荷兰人签署和平协议的时候,他就来过大员港,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年多时间,再次来到这里却发现这地方与四年前没有多少变化。当然了,站在竞争对手的角度来看,大员港在发展建设方面的停滞不前,对海汉而言肯定是好事,这说明海汉的诸多限制措施的确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抵达热兰遮城官邸之后,汉斯将虞尧邀请到自己的书房。既然对方在码头就表明了这次突然造访是有事相商,那他也就省去了不必要的繁文缛节,直接进入会谈环节了。不过这两位高官都不会讲对方的语言,所以交谈也还是只能通过翻译来进行。
“汉斯先生,我这次到访的原因,是希望了解贵国在日本的贸易状况。”虞尧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汉斯听了之后却是立刻脸色一变,从对方的话中嗅到了不好的味道。
荷兰是一个重商主义的国家,跨越大洋在世界各地奔波的荷兰人大多只在乎贸易,而不会热衷于其他事情,比如宗教之类。这与日本曾经接触过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有所不同,那些西方来客总是以贸易为名,但实际上却是为了在日本传教。
所以为了禁止西方人在日本传教,自德川幕府开始执行闭关锁国政策,逐步驱逐了同样是来自西方国家的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却依然允许一心做买卖的荷兰人进入日本港口进行贸易。而荷兰也有幸与大明一起,成为了得到德川幕府特许的贸易对象。
如今日本能允许外国商船进行贸易活动的港口,也就只有平户和**两处地方。海汉与日本之间并没有建立官方贸易渠道,所以也没有派驻日本的官方机构存在,但荷兰人却是在平户和**都建有商馆,借此来维持与日本的贸易关系。
荷兰人对现今日本的状况,特别是商界的状况,了解的程度显然要大大超过了海汉。如果日本商界此时有类似许心素这种段位的大鳄存在,荷兰人肯定知道,所以虞尧突然造访大员港的目的,便是希望从荷兰人这里得到一些有价值的情报。当然了,相关的调查工作也不能完依赖于荷兰人这边,情报部门同时也在通过其他途径了解与日本贸易有关的情况。
但虞尧的目的在汉斯看来却是充满了敌意,他第一时间所想到的便是海汉人准备要开始开辟日本的贸易渠道了,而对方一旦进入日本市场,毫无疑问会凭借其强大的实力挤占原本属于自己的市场份额,这对荷兰而言绝非好消息。
当然最可气的是,对方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向自己询问东印度公司和日本的贸易状况,这让汉斯不免有被冒犯的感觉。但考虑到对方所掌握的武力,他也不敢发作,以免自己主动把翻脸的理由送到了对方手上。
“将军阁下,关于东印度公司与日本的贸易状况,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请恕我不方便向公布内情。”汉斯不卑不亢地对虞尧的要求表示了拒绝。不过他的内心仍然很是不安,对方专程跑来大员港,大概不会因为碰了一个钉子就马上放弃。
虞尧听完翻译的转述之后,摇摇头道:“汉斯先生对我的来意有所误会,那我再说得详细一点,我希望知道,在日本那边从事跨国贸易的商人当中,有没有十八芝的余党!”
“十八芝!”汉斯听到这个词像是被烫到一样,身子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将军阁下,我不明白在说什么,十八芝在几年前就已经被贵国军队消灭了。”
虞尧冷冷地说道:“十八芝是没了,但跟十八芝有关的人可没死绝。据我们所知,当初有不少十八芝的人逃去了日本。或许他们逃难的时候,还带过去了大量本属于十八芝的财富,然后借助这些财富,在当地变成了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汉斯先生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汉斯听完了翻译的转述之后倒是镇静了许多:“众所周知,我们荷兰人只关心生意,对于其他的纷争没有兴趣。我们与贵国做生意,与大明做生意,与日本也是一样的做生意,这没有什么不同。我们不会在意生意对象的身份,只要能够完成交易获得收益,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桩好生意。”
虞尧从汉斯牛头不对马嘴的应答里听出了推卸责任的意思,当即便说道:“那我再说得明白一点,们荷兰人跟谁做生意,那是们的自由,但我现在要知道,十八芝的余党在日本的现状到底怎么样!”
汉斯沉默了一阵才再次回应了虞尧:“将军阁下,东印度公司与十八芝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所以我也没有过多关注十八芝余党的去向。我甚至都不知道,贵国判断这个身份的标准是什么,加入过十八芝?还是曾经有亲戚朋友是十八芝成员都算?或许和我们做生意的日本人当中有所说的那一类人,但我并不知道是谁。”
汉斯的解释看似将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但虞尧却认为他的话不尽不实,故意装糊涂,显然还有所隐瞒。当年十八芝在福建把控海贸的时候,东印度公司与其生意往来也很频繁,荷兰商船甚至一度需要向十八芝缴纳买路钱才能在福建海域顺利完成贸易。如果说汉斯对十八芝不够了解,那显然是不成立的。
虞尧慢慢起身,走到书房的窗前望向外边:“据我所知,东印度公司每年前往日本的商船也不算太多,应该也比不了贵方跟我国或者大明的交易规模,汉斯先生不要因小失大啊!”
汉斯听得一激灵,连忙问道:“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虞尧没有回头,依然倒背着手远眺着窗外盐水溪的风景,慢慢地应道:“汉斯先生,如果好好与我们合作,提供我想知道的信息,并不会影响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的贸易。但如果执迷不悟,坚持要与某些危险人物为伍,那我觉得我国应该重新考虑与东印度公司的关系......像大员港这种地方,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回到们荷兰人的手上了。”
汉斯一听这要挟也是不免有些慌神,连忙分辩道:“将军阁下,不能这么做!东印度公司和贵国签署有正式协议,早就承认了大员港的归属......”
虞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头:“汉斯先生,贵国与西班牙之间的独立战争已经打了快七十年,这期间签署了多少次停战协定、和平条约,恐怕们自己都数不清了。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国与国之间的冲突通过各种协议来争取有利条件,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签署这些协议,不就是缓兵之计,等做好战争准备之后就撕毁它吗?我们可以承认东印度公司对大员港的统治,当然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否认这一点。”
“您这是在要挟我!”汉斯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他原本还想通过转移话题推脱责任来应对,但如今看来显然这些手段都不管用,眼前这位海汉将军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要挟?不不不,我只是分析一下大员港的处境,想必这样会有助于汉斯先生作出正确的判断。”虞尧顿了顿道:“其实葡萄牙人和安南人一直都很希望能在台湾海岸获得一个类似大员港这样的贸易中转站,如果东印度公司退出这一地区,我想他们一定很乐于向我国支付一笔费用,然后接收这个地方。”
汉斯皱了皱眉头,他当然很清楚葡萄牙人从未放弃过向北发展贸易航线,东印度公司花了很大的代价,才让日本幕府对葡萄牙人宣布了禁入令。但如果东印度公司失去了大员港这个中转站,往返日本的贸易航线会变得更为艰难,而且一旦葡萄牙人在台湾岛获得落脚点,他们大概会毫不留情地设法切断荷兰商船前往日本的航线。
即便是葡萄牙人当着自己的面说准备要将大员港据为己有,汉斯也未必会怕,这地方虽然没有多少防御手段,但有海汉人维持福建海域的秩序,他可以确信葡萄牙人不敢造次。但如果是海汉人声称要让大员港易主,那汉斯就不敢怠慢了,因为海汉人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
东印度公司与大明、朝鲜、日本、琉球的贸易往来,基本上都要通过大员港来进行,失去这个地方就将让东印度公司与这几个国家的贸易规模急剧萎缩,由此所将带来的经济损失,恐怕不会亚于当年的巴达维亚战役。而后续受此影响,可能会造成持续若干年的区域贸易中断,进而让东印度公司在东亚的经营变得艰难,失去这几年好不容易才开辟出来的局面。
汉斯一瞬间就想到了由此将会造成的一系列负面后果,这个责任他承担不起,东印度公司也接收不了。但如果要对虞尧妥协,他又担心对方接下来会提出更多的条件,直到自己无法接招,然后便以此为由出兵强占大员港。
“将军阁下,使用武力手段无助于解决问题,只会给这个平静的港口带来不必要的灾难。贵国和东印度公司作为贸易伙伴,我认为我们应该通过协商来想出一个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当下的分歧,这才是文明人的处世之道。”汉斯现在只能主动放低身段,希望劝说虞尧能选用温和的方式来处理问题。
虞尧终于看够了窗外的风景,缓缓地转过身来,望向一脸殷切的汉斯道:“汉斯先生,我认为伙伴的意义在于互相扶持,如果在遇到麻烦的时候,对方非但不能给予帮助,反而推三阻四拖后腿,我觉得这不叫伙伴,叫绊脚石大概更为贴切一些。”
“看,我是将东印度公司视作伙伴,所以才会在遇到麻烦的时候毫不避讳地登门访问,希望能够从伙伴这里得到帮助,但事情好像跟我的预计有一些出入......汉斯先生,觉得我应该继续信任伙伴吗?”
“当然!必须信任!我们肯定算得上是贵国最可靠的伙伴......之一,实际上我也想尽力为将军阁下提供帮助,但好像我们之前的磋商陷入了一个误区,使得我们对彼此的想法有所曲解。或许我们该重新开始,解决这些让我们产生误会的问题。”汉斯赶紧顺着梯子下来,他知道自己要是还不松口,那虞尧大概不会有耐心再次给自己下台阶的机会了。
虞尧点点头道:“很好,我也希望我们之间的分歧仅仅只是误会。那么我们就再来谈一谈,关于十八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