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也不是人人都对这次的胜利笑逐颜开,像高桥南这样的日裔军官,就很难表现出兴奋的情绪。在战争期间他近乎完美地指挥部队完成了各项作战任务,对联军攻陷平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过率领大军杀回故国,彻底摧毁一个繁华的港口城市,将无辜卷入其中的民众部掳走,他的心中也不可能对此毫无波澜。
高桥南只能反复提醒自己,忘记曾经的身份,出征日本是自己作为海汉将领的使命和任务,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海汉国变得更加强大——海汉才是自己现在和以后的家乡。
当然了,尽管道理上能够说服自己,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高桥南就算是铁血军人,心灵深处也还是会对此次的行动有一些特殊的感触。他难以别人那样表现出由衷的开心,而真正能对他这种情绪感同身受的人,大概也只有同在特战团中服役的天草四郎了。
算上战前的侦察行动,天草四郎相当于是跑了两趟平户,大概也算是此次行动中在平户待的时间最长的人,因此对当地在战争爆发前后的情况差异也是感受最深。
“别的地方烧了也就烧了,但那些寺庙,听说有很多都是几百年前修建的,就这么烧没了,着实有点可惜。”天草四郎坐在高桥南身边,一边喝闷酒一边讲述自己的感受。
高桥南道:“这次连当地的和尚都抓回来了,还留着庙干嘛?上面都说了寸草不留,那当然要部烧掉!听说前些天处理死掉战俘的尸首,就是让这些和尚去做的,收尸超度一条龙,这不正好就能让他们派上用场。”
高桥南本身并非佛教信徒,对于这些事倒也看得比较开,那些几百年历史的寺庙虽然没了,但好歹僧人的性命都保住了,也没有受到什么虐待,战乱时期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是不错了。而且他很清楚从当地掳走人口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僧人在平户的时候可以安心念经礼佛,享用信徒供奉的香火钱,但到了海汉可就不会有这种清闲日子过了,他们必须得干活才能养活自己,给战俘收尸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天草四郎道:“说得也对,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人都没了,留着东西也没多大用了,倒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话虽如此,天草四郎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他和高桥南都是九州人氏,虽然已经入籍海汉多年,但这次率领军队回到当地执行破坏式的作战,仍然不免心情复杂。一方面感慨当地相较于海汉的落后差距,另一方面也很庆幸自己能入籍海汉,否则很可能时至今日仍然只是在九州漂泊的一名浪人武士罢了。
高桥南拿起酒杯与天草四郎碰了一下:“如今我们是海汉军人,这条命要为海汉国效忠,关于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切记切记!”
高桥南职位越高,权力越大,就越是深知海汉高层对归化籍官员的任用原则,首选便是海南岛当地包括汉、黎、苗三族在内的本地人,其次是来自大明境内的移民,然后才是出身日本、安南、朝鲜、琉球、占城等周边国家的移民。
像他与天草四郎这样的经历,也仅仅只是得益于海汉早期严重缺乏军事人员的状况,所以才会有机会从战俘营脱身,一步一步靠着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换取军功,慢慢爬到今时今日的位置。而如今海汉的军队已经有了比较完备的人员培训体系,不太可能再出现从战俘中挑人来用的情形。
比如这次从平户俘获的上千战俘当中,只有极少数掌握了军工技术且背景干净的工匠得到了特赦,而作战人员则无一幸免,部被一笔划入了苦役处理。他们当中或许也会有一些可造之材,但在当下的环境,却不可能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虽然没人敢对高桥南的族裔问题说三道四,但他自己深知地位来之不易,因此也是时常警醒自己不要迷失方向。当然在他内心深处,效忠的第一顺位仍是恩人钱天敦而非执委会,只不过这种私心绝不可对外人道,否则不但自己要倒霉,还有可能会为钱天敦招来大麻烦。
特战团能从最开始的百十来号人发展到目前的编制,执委会给予的重视和支持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条件,但作为海汉军的一把尖刀,特战团也不得不因为出众的军事实力而常年在海外驻守,并且每隔一两年甚至是更短的时间,便会大范围地进行调防,着实十分辛苦。
除了执行作战任务的目的之外,高桥南其实也明白执委会不让特战团在一个地方长驻是有安方面的考虑。这样一支战斗力出众的王牌部队,如果在某地驻扎的时间长了,形成了地方割据实力,甚至是出现更严重的情况,那再想要消除其影响就会很麻烦,执委会也不想以此来考验钱天敦的忠诚度到底能有多高。所以对国家安而言,让特战团不定期地更换驻防地点,的确可以避免产生很多麻烦。
两人没聊几句,主动过来敬酒的军官便排起了长队,两人只好先停下话头,应付同僚们的“围攻”。虽然这次的庆功宴没能从本地收购到多少好酒,但那也只是针对普通士兵而言,舰队所带来的物资中还是有一些军官特供的好东西,比如产自海汉国内的“三亚特酿”。量虽不多,但也足以让军官们在酒桌上激斗一番了。
庆功宴次日,又有一批海汉帆船赶到西归浦,承担物资和人员的运送工作。俞成礼和冈萨雷斯都得到了通知,让他们尽快安排,将自己的物资送到港口装船,之后这些船会随东海舰队一同南下前往舟山。虽然这个时间比海汉军最早的承诺晚了足足有十来天,但考虑到最终还是兑现了,他们也不好再为此抱怨什么了。
“尹长兴,最近两天船队就会出发离开西归浦前往舟山,做好决定了吗?”俞成礼特地将尹长兴叫来,再次当面确认他的态度。
尹长兴这几天从渔业买卖中赚了不少,已经对海汉的财力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越发憧憬去海汉国赚大钱的前景。而且这些天他也已经跟家人商量妥当,由自己先去海汉国奋斗几年,如果条件允许,能在海汉国成功入籍,那再慢慢把家里人接过去享福。
“俞老板,小人已经决定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尹长兴恭恭敬敬地应道:“今后还望俞老板能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对了,那个在移民营当差的和尚朋友,他走不走?”俞成礼想起秀念和尚,便顺口也问了一句。
“走的走的,他如果不走,总不能留在西归浦当和尚,终究还是要换个地方活下去。”尹长兴连忙替秀念也答应下来。
事实上秀念接到通知的时间点比尹长兴还早那么一点点,他是直接从后勤军官贺文光这里收到的消息。而贺文光主动通知他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段时间秀念在自己的岗位上干得不错,本地剩下的这批日本人最后都将被送去舟山安置,肯定是不会放他回日本了,那么如果秀念不打算留在西归浦,或许去舟山就是最好的出路了。这样他至少还能继续做目前的差事,协助官方安置这些日本人。
秀念自知没有别的选择余地,自然也只能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不过如果去到舟山之后还是从事与当下差不多的管理工作,那他的这个僧人身份就不免有些尴尬了。或许自己的出家人身份,到这里就应该画上句号了。
两天后,东海舰队完成休整挥师南下,与之同行的还有特地赶来运回战利品的二十多条商船。这次在平户缴获的各类物资,因为绝大部分需要通过变卖的方式进行折价处理,所以都先运往贸易条件较好的舟山,以便于在当地的市场上寻找买主。
不过因为另外几处殖民区和军事基地派到西归浦的船要早一些,所以作为劳动力使用成本最低的战俘早就被瓜分完了,留给舟山的只剩不到一千人的普通难民。
石迪文对此倒也没什么怨言,他知道好事总不可能被自己一家占完,变卖战利品折现这差事本身就有极大的油水,其他几处地方多分走一些人口也是理所当然。最后能够捞个千八百人回去,哪怕质量差点,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秀念师傅,看看海汉国这些战船……好……好厉害!”尹长兴站在船头,看着周围海面上的海汉战船,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尹长兴是第一次登上海汉的帆船,哪怕这仅仅只是一艘民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新的体验。而围绕在周围海面上的东海舰队,更是让他暂时忘却了离别故乡的不安。他前些天出海打渔的时候也远远看过这些停靠在西归浦港附近的海汉战船,但跟眼前这种动态的景象比起来,视觉冲击力还是相差很大的。
相比之下,在此之前被海汉运兵船从平户拉到西归浦的秀念就镇定多了,他在平户目睹了海汉舰队炮轰平户港的惨烈景象,亲历了数千人被押送登船的混乱,此时再看到这东海舰队的阵势,其实颇有一点云淡风轻的感悟。
“可能过个一年半载,就不再是海汉国,而是我国了。”秀念很平静地提出了一种大胆的假设。
尹长兴听得眼中发光:“真的能行吗?听俞老板说,要入籍海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人在海汉待几年都没能入籍呢!”
对尹长兴来说,他对于自己的国籍其实并没有太强的归属感,济州岛这地方在过去的数百年里曾先后隶属于耽罗、高丽、元、朝鲜等数个政权,岛上的民众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对于国籍的概念其实并不太强烈。但如果能够成为海汉这种强国的国民,那尹长兴当然是乐意的。
其实秀念的情况也与之类似,此时的日本刚刚才结束战国时代不久,地方上的自治和割据现象非常普遍,幕府对地方的制约力非常有限,而民众对国籍也没有太强的归属感。平户藩遭受海汉攻打期间,肥前国就没有组织过任何形式的救援,这样一对比,那自然是强大的海汉更具吸引力了。
但对于他们来说,目前所能感受到的仅仅还只是海汉的军事实力,而这个国家真正的强大之处,他们暂时还无法想像出来。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憧憬一下美好的未来,比如在成为海汉国民之后,就能得到这武装舰队的保护了。
从济州岛西归浦到舟山定海港的航程大约有一千二百里,由于舰队中夹杂了几十条民船,因此航速也是放慢了不少,在路上足足走了五天时间才进入舟山群岛海域。
舟山这边在此之前就已经收到了电报通知,因此相关部门特地在定海港准备了颇为隆重的仪式,迎接东海舰队的凯旋。一方面是让东海舰队的将士们脸上有光,另一方面也是给初到舟山的这些新移民开开眼。
果然这码头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阵势,让难民们都涌上了甲板围观。在被告知这里便是他们的终点站之后,人群中甚至还有人发出了欢呼声。
见到这样的景象,尹长兴自然是难掩兴奋之情:“秀念师傅,看样子这里的百姓也很欢迎我们的到来!”
“他们是在迎接海汉军,清醒一点!”秀念对于尹长兴的自作多情有些哭笑不得,只好开口点醒他。
尹长兴咧嘴笑道:“不要紧,如今我们跟海汉军也是一伙了!他们迎接海汉军,也就是在迎接我们了!”
秀念一想,这话似乎也有道理,当下便点头称是,感觉自己的执念还是重了一些,反倒不如尹长兴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