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收买一个人,当然首先就得开出能令对方心动的价码,而在这个环节上,苏克易似乎的确拿不出什么能让李奈放弃原则的优厚条件。
福瑞丰作为整个两广地区经营规模最大的外贸商家,可并不缺少东印度公司这么一个客户。哪怕是如苏克易所说的那样,将东印度公司在两广地区的贸易都交给福瑞丰来代理,这部分的利润对福瑞丰而言也仍然缺乏足够的吸引力。
何况福瑞丰最主要的贸易对象就是海汉,要是私下破坏禁令跟东印度公司合作,那就意味着对海汉的背叛,除非是东印度公司所提供的贸易规模能完取代海汉,让福瑞丰真能有利可图,或许还能有一丝实现的机会,但这显然是不可能出现的状况——三亚距离广东可要比巴达维亚近了太多太多,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东印度公司都不可能取代海汉的贸易地位。
以东印度公司惯用的手段,利诱不成当然便是威逼了,当*在澎湖与大明武力对峙便是走的这个路线。不过这一招对武力水平逊于东印度公司的对手还好说,但福瑞丰的后台可是海汉,而且其手下还掌管着大明东南沿海地区武力最强的民间武装组织,想靠武力威胁的法子让福瑞丰就范,那最终很可能只会自讨没趣。
苏克易深知这一点,自然不会对李奈使出这样的手段,威逼利诱都行不通,苏克易当下也的确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以李奈的眼光见识,岂能看不穿苏克易的目的,若不是看苏克易是个汉人,李奈大概也不会有耐性跟他在这种话题上慢慢周旋。
李奈道:“贵方迫切希望扩大贸易规模的意愿,在下也明白,但既然如今有相应的规矩,那我们还是照规矩办事比较好。”
苏克易点头称是,心中却极为不服,眼下明明是荷兰商人和大明商人洽谈贸易合作,却需要遵循海汉制定的商业规则,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到底该谁说了算,终究还是得看谁家的拳头更大更有力,东印度公司当初要不是在与海汉的武装冲突中败下阵来,又岂会落到现在这么被动的地步。如今东亚地区的国际贸易规则就是由海汉在制定,就算荷兰人再怎么不服气,当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遵守海汉定下的规矩。
“但在规则之下,我们应该也能找到一些折衷的办法,把现有的贸易规模进一步扩大吧?”苏克易虽然表示认同李奈的看法,但还是试图为自己的东家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李奈应道:“这个好办啊,只要不在受限清单上的商品,皆可自由购买,贵方只要加大采购量便是,福瑞丰一定尽力为贵方组织足够的货源供应。”
李奈当然明白对方所说的话只是托辞,真正目的还是在于那些受到贸易管制的特殊商品。而类似米粮油布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可**任何的采购限制规定,只要荷兰人出得起价钱,要再多的货都能弄来卖给他们。
苏克易脸上的笑容不免有些僵硬:“李兄言之有理,在下回头会向巴达维亚建言,看有什么需求,再与福瑞丰商议。”
“那就等苏兄的好消息了!”李奈笑着举杯,似乎浑然**察觉苏克易的窘迫。
海汉对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限制手段可谓简单粗暴,凡被列入限制清单的商品,无论东印度公司是向海汉或者其他海汉盟国采购,都必须先取得海汉的许可,否则便会被海汉强行终止东印度公司与该地区的一切贸易往来。
这些被列入限制的商品,大多都与军事用途相关,如钢铁、铜、硝石等等。限制措施的目的当然也很明确,便是要让东印度公司的武装水平难以再恢复到1632*巴达维亚围城战之前的状态,使其无法再在南海地区对海汉形成直接威胁。
不过这种限制措施的直接受益者可远远不止海汉一家,荷兰人的老对手,同样来自欧洲的葡萄牙人,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并且也一直在暗中推动实施相关的限制措施。
苏克易宴请李奈的同一时刻,葡萄牙驻三亚公使托马斯也在城中另一处地方密会海汉商务部的大管家施耐德。
对于托马斯来说,长着一张中西混血面孔且能说一点葡萄牙语的施耐德,可谓是海汉高官中唯一能让他感到亲近的对象。至于施耐德这略显奇怪的出身,在托马斯看来却并不稀奇,葡萄牙人在大明澳门定居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在当地便有不少葡人与汉人的混血后裔。
虽然托马斯在驻三亚期间也学会了不少汉语,但终究不如母语那么得心应手,而施耐德虽然不是葡裔,但却会说葡语,这就让双方的沟通变得容易多了。
托马斯今天与施耐德会面的目的,便是希望海汉能够进一步加大对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限制,将限制清单上的商品从军事相关扩大到更大的范围。
“施耐德先生,如果贵国能够加大对荷兰人的贸易限制力度,这将会有助于促进我们两国间的友谊,贵国因此而受到影响的贸易部分,完可以转交给我国的商人来完成,届时就将会有更多的葡萄牙商人来到贵国,搭建起东西方之间的海上丝绸之路!”
施耐德听了托马斯的说辞之后笑了笑道:“阁下的设想很不错,但还是有一个问题,荷兰人通过我们所获得的各种商品,其价格要比贵国商人高出至少一成,个别紧俏商品甚至会高出有四五成,关于这一点,阁下不会不清楚吧?如果我国把原属于东印度公司的贸易份额转交给贵国商人来操作,那么这部分的溢价收益,贵国商人也能够一并接受吗?”
施耐德所说的问题,便是盟国与非盟国的待遇差别了。荷兰人从海汉购买同样的商品,往往需要付出比葡萄牙人更高的价格,采购成本的增加便削弱了商品的价格竞争力,为了能够在欧洲大陆顺利出售那些商品,荷兰人只能降低自己的利润,才能跟葡萄牙人的售价保持同一水平。
当然了,大宗商品的成交价格是商业机密,即便荷兰人隐约能猜到自己的交易条件要逊于葡萄牙人,但也**准确的情报能让他们作为讨价还价的条件。所以在最近这几*里,葡萄牙人凭借着盟国所享受的特惠待遇,着实在与荷兰人的商业竞争中占据了不小的优势。
施耐德的意思,便是让葡萄牙人将海汉可能会蒙受的经济损失承担下来,再谈贸易份额转移的事情。站在海汉的立场上这种提议无可厚非,但对于托马斯来说,他也要面对同样的信息缺失状况——荷兰人与海汉的交易条件也是商业机密,这溢价部分到底有多大,那也只是海汉人随口说出的一个数字了。
托马斯道:“施耐德先生,或许我们可以考虑用其他方式来弥补贵国的这部分损失,比如说扩大我们之间的贸易规模,用更多的交易量来带给贵国更多的利润。”
施耐德笑道:“主意是好主意,但实现起来恐怕**阁下说的那么容易。据我所知,近*来贵国在巴西的殖民地被荷兰人蚕食得非常厉害,当地出产的黄金、宝石、蔗糖、谷物都大受影响,因此贵国的海外收益也在随之下滑。另外我听说去*在贵国的艾沃尔地区因为税收问题爆发了武装起义,西班牙人正抽调军队试图平息贵国的反抗。这场战乱的未来走向或许会有利于贵国的独立,但目前来说战乱只会让贵国的财政收入雪上加霜。”
“基于这些情况,我有理由相信,贵国正处于十分不妙的内忧外患之中。除了在东方的贸易状况稍好一些,恐怕很难指望世界其他地方的殖民地能给国内带去更多的经济收益。但战乱会压缩贵国国内市场的消费能力,即便商人们愿意从东方运回更多的稀有商品,也**那么多人能够买下它们。换句话说,说的扩大贸易规模的提议,在我看来很难实现,商人们不傻,如果他们察觉到国内的市场萎缩,就不会再在东方大量采购那些昂贵的丝绸和瓷器了。”
托马斯**料到施耐德所掌握的情报竟然如此详细,他甚至一瞬间有点怀疑是不是有葡萄牙商人当了海汉的间谍。
但对方根据这些情报所作出的推断,却是让托马斯难以反驳,他只能嚅喏着应道:“欧罗巴大陆有很多国家,我们运到当地的货物,也会向其他国家出售,施耐德先生,完不必担心这些商品的销路问题。”
施耐德道:“托马斯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应该更坦诚一些才对。既然我连葡萄牙国内的情况都知道,难道会不清楚那片大陆上的战况吗?请告诉我,有哪个国家是处于太平当中?或许想说法国,但法国人如今也已经参战了,不是吗?那里已经**适合跨国贸易的环境了,商人也改变不了那里的状况。”
欧洲大陆上的三十*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随着法国人的参战,西班牙面临了更大的战争压力。在丹麦、瑞典,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诸侯部战败之后,法国人终于按捺不住,在首相黎塞留的指挥下出兵,与瑞典联手对哈布斯堡王朝作战。而法国的正式参战,也象征着三十*战争进入到第四阶段,即欧混战阶段。
到了这个时候,欧洲大陆上的主要国家都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多个国家沦为了战场。商贸活动由此所受到的影响非常巨大,很多国家之间的商路已经被完切断,即便是胆大包天的葡萄牙人,也未必敢冒着战火去交战区兜售自己从东方采购回来的商品,更不可能让各国停战。
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传输手段,托马斯对欧洲的现状还未必能有施耐德这么清楚,听了这番论断之后也只能暗暗叹气,心知自己的说辞恐怕很难打动这位消息灵通的海汉高官。
“其实我知道贵国跟荷兰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们在世界各地争夺自然资源、关键航道和殖民地,但在欧罗巴大陆,荷兰人正与西班牙人斗得死去活来,某种意义上他们正在帮助贵国实现独立,不是吗?”施耐德打趣地说道。
“施耐德先生,您的这种说法可不太恰当,荷兰与西班牙之间所爆发的战争,并不是为了帮助我国实现独立。即便客观上起到了这样的作用,我国也绝不承认与荷兰站在同一战线上......只不过我们恰巧都有同一个敌人而已!”
关于这个问题,托马斯却不敢打马虎眼,连忙澄清了自己的立场。葡萄牙与荷兰在球范围内的竞争由来已久,比三十*战争开打可早多了,至少在托马斯心中,他绝不认同本国与荷兰因为都有西班牙这个共同敌人就被划分到同一阵营当中。
“好吧,但不管怎么说,在不久的将来,荷兰人或许就会给们帮上一个大忙,我认为也**必要急于对他们赶尽杀绝。”施耐德见托马斯义正辞严,便也不与他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在原本的历史上,荷兰海军于1639*10月爆发的唐斯海战中,一举击败了西班牙舰队的主力。由77艘战舰组成的西班牙舰队最终在海战中损失了43艘舰船,约6000人阵亡。西班牙因为这场战事的失利,一直到18世纪初都未能重建海军优势。而荷兰则由此取代了西班牙,成为了这个时代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力量——当然了,在海汉出现在这个时空之后,这种说法或许就不再成立了。
所以施耐德声称荷兰的战斗有助于葡萄牙在未来摆脱西班牙的统治,重新取得独立,也并非是毫无根据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