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奈苦笑道:“张院长,所说的成本低,那是官办作坊的标准,但我这儿可是私人作坊,这些蒸汽机不是自己造的,都是花高价从官方租用的,除了原本的人工、机器折旧、燃煤这些固定费用,我们还得另外负担高昂的租金,觉得这成本能跟官办作坊一样吗?而且为了保证销路,我们的出货价还不能高于官方,相对而言从中获利的部分自然也就少了。”
张金宝听了李奈的解释便恍然大悟,这作坊的原材料和生产设备都是由官方提供,与其说是福瑞丰的私产,倒不如说更像是在给官方做代工。正如李奈所说的那样,算下来这里的生产成本肯定是要较官方作坊更高一些。
李奈继续说道:“不瞒张院长,福瑞丰在这个地方所投入的资金,到目前为止连一半都还没收回来,如果后续还要建港修路,那可能两三*内都很难有真正的盈利。”
张金宝道:“既是如此,那想必是有什么特别的条件,才会让三少爷愿意投钱把这桩不怎么赚钱的买卖维持下去。”
李奈抬手指了指旁边的哐哐作响的蒸汽机道:“那当然就是为了这玩意儿了!执委会希望蒸汽机能够快速普及到更多的生产环境中去,但只靠官方的推广是不够的,在将来会慢慢从官办过渡到民用,我们这个地方,差不多就算是一个试验场,用来培训专门的操作人手......执委会将其称之为产业工人,相信张院长应该也听过这样的称谓。”
张金宝对于“产业工人”这个名词的确不陌生,虽然他来三亚这边觐见执委会高官的时候不多,但消息却并不闭塞。除了官方和非官方发行的各种报纸之外,他也时常从张新那里获取一些外界所不知的特殊信息。
张金宝曾不止一次听张新谈论过海汉高层对国家未来的展望,其中很重要的一条便是“培养大量产业工人”。什么是产业工人?按照张新的解释,就是脱离了农业耕种的传统生计,在矿场、冶炼作坊、造船厂等等生产机构中从事集体劳动,以此所获的酬劳作为生活来源的人们。
其实这样的从业者在目前的海汉已经相当普遍,比如儋州港的港口力工,盐场的盐业工人,也都可以划归到这个范畴当中。昌化这边规模庞大的官办冶炼作坊里,有数以千计的匠人和力工,这些当然也都是官方所定义的产业工人。
不过张金宝敏锐地捕捉到李奈话里的一些细节,认为他所指的产业工人,并不是泛指官方定义范围内的从业人员,而是特指眼前这些懂得操作蒸汽机进行生产的高级工匠。
“这些人......都是福瑞丰的人?”张金宝试探着问道。
“不是。”李奈摇摇头道:“这里负责技术的工头基本上都是官方派过来的,我的人基本上都还处在培训阶段。不过等再过一两*,两三*,福瑞丰大概也能有几十个懂得操作维护蒸汽机的工头了,到时候就不用再花高价请这么多官方的工匠在这里守着了。”
张金宝若有所悟道:“官府帮助福瑞丰培训这么多工匠,便是三少爷刚才所说的要将蒸汽机由官办过渡到民用了?”
“没错!”李奈解释道:“执委会想在民间推广使用蒸汽机,那首先得有更多的人会用这东西才行。”
“可是三少爷家的产业终究是大明的......看来执委会是真的对三少爷信任有加了!”张金宝听到这里多少有一点羡慕嫉妒,毕竟琼西书院当初想往这个方向走,就被官府给拦下来了,而如今官府却在不声不响地扶持福瑞丰这个大明商行从事蒸汽机相关的生产,这怎能不让他心里有些酸酸的味道。
当然了,张金宝也大致能想到海汉为何愿意选择福瑞丰而非琼西书院,除了李奈与执委会高官们的良好私人关系之外,福瑞丰的财力大概也是重要因素之一。虽然尚不清楚福瑞丰租用机器雇请匠人的详细花销,但哪怕是在这里兴建作坊和配套设施的费用,琼西书院就肯定掏不出来了。
张金宝想让自家书院开设与蒸汽机相关的课程,但又拿不出多少预算来向官府表明自己的诚意和决心,自然很难像福瑞丰这样一掷千金,即便中途出现一些问题,只要能用钱解决,那就阻挡不了李奈将其实现的决心。
李奈何等精明之人,也从张金宝的话里品出了一些味道,当下笑道:“其实海汉国也有一些民间机构已经在使用蒸汽机进行生产,只是为了不出现与国争利的状况,所制的成品基本不会对外销售,都是直接交货给官府。福瑞丰充其量也就算是海汉国之外的第一家吧!”
李奈所说的这种“民间机构”,张金宝倒也听说过。这些机构并非由普通国民经营,而是当*渡海来到三亚的那批海汉人,其中一些不愿做官的,便自行创建了一些商业机构当老板。而这些机构所掌握的资源,自然是要远胜普通的商行商号,像蒸汽机这类被外界视作神奇之物的机器,对他们来说当然也就**太多的技术机密可言了。
不过这些机构所生产的物品基本都不是民用品,产量不大,也不会对外出售,所以往往名声不显,甚至很多人都不太清楚这些机构的存在。
而福瑞丰的这间作坊,生产的东西就都是日常能用到的工具,制造技术上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关键就是靠蒸汽机的参与来缩短工时提高生产效率。铁匠需要费时费力才能完成的活,蒸汽机只需活塞连杆一个往复动作就完成了,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场景。
这里的管事瞅着空子,连忙见缝插针向李奈介绍了最近的正在生产的一些订单情况。
“看,黑土港在我们这里定的一千把锄头,一千把铁锹,还有**、锯子、铁链等工具若干,若是普通铁匠铺,一*都做不了这么多,但在我们这里,不到一个月就能部交付,而且价格可能还比市价稍低一些,这意味着什么?”
李奈顿了顿,接着侃侃而谈道:“虽然每一件货物的利润很薄,但产能已经比传统方式提高了无数倍,如果我们一直都有求购的订单,那么实现盈利或许就用不了我之前说的那么久了。以海汉对外扩张的速度,我觉得前景还是很值得期待的。”
张金宝暗想,果然先前的抱怨不过是故弄玄虚,像李奈这么精明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对不怎么赚钱的生意如此上心。再说了,这用上蒸汽机的地方要是都没法赚到钱,那官府又何必要花大力气推广这东西。
张金宝觉得这个时候也应该表现一下自己的见识,清清嗓子道:“在下以为,这蒸汽机的使用能帮助这个作坊提升生产效率只是其一,而由此所将带动其他地方的生产效率提升,创造出更多的价值,那大概才是官府真正所看重的目的。”
“这些黑土港订购的生产工具,在交付之后肯定至少会有一部分很快投入到使用中,用它们挖出来的煤,或许在一两个月之后又会送到这个地方,成为生产下一批工具的原料。这些工具的生产速度提升之后,所能创造的后续价值也会大为增加,甚至远远超出了这些工具本身的价值,在下以为这才是引入蒸汽机提升生产效率的意义所在。”
“张院长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李奈大概也没想到这张金宝居然能说出这么一套理论来,当下连忙拱手作揖表示敬佩。
实际上李奈对这套理论也并不陌生,不过上次他听别人谈及这方面的学识,对方可是执委会的高官白克思,那理论水平非凡人所能及,他当时听了之后也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当然了,张金宝的表述相较白克思实在太浅显,而且也没法像白克思一样由此延伸开去,谈及整个社会制度和生产力的进化发展,充其量只是摸着门边了而已。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让李奈十分佩服,毕竟能具备这样的眼光见识的普通人,在他的印象中是不多见的。
张金宝真这么厉害吗?那倒也不见得。他所说的这些理论,有不少都是来自以前从张新那里听来的一些言论,消化琢磨之后融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的确要比普通人的眼界更高出一筹,但也还**形成真正有条理的思想。
但对于李奈和张金宝而言,对此的理解大概暂时也只能到达这种程度,毕竟他们在此之前并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化社会,只能凭借现阶段的信息来获得一些比较模糊的认识。
生产力的变革究竟会对社会制度和生产关系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哪怕是李奈这样的当事人也还看不太明白前方的道路。但他知道海汉高层对此充满了信心,因为这一切本来就是他们所谋划安排的发展方向。
李奈想起自己以前向白克思请教相关问题的时候,白克思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们知道时代将会怎样变化,我们会引领和其他人去往正确的道路上。如果我们的效率够高,那么在我们离世之前,就可以观察到这个世界所起的变化。”
海汉人究竟想要观察到什么样的变化,要让这个世界去往何处,李奈其实不是太明白,但他能感觉到海汉人所做的安排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而海汉国的发展也是一日千里,或许几十*之后,这个世界真的会变成自己在现阶段无法想像的样子。
而海汉实现这种目的的手段,似乎便是通过提升生产力来进行。以往要经*累月才能完成的工作,海汉都会将其效率无限提升,不管是生产铁制工具还是传递信息都是如此。除了靠天吃饭的农作物似乎还是按照原本的自然规律在播种收获,其他的各种生产活动都在不断地加速发展之中。
在花了一个时辰参观完这里的生产状况之后,李奈不得不抽出一些时间与这里的管事和工头开会,解决一些生产经营方面的问题。而这种会议就不便让张金宝这个外人旁听了,李奈安排了马车,将他先送回昌化镇上住下来。
当晚一行人便在昌化过夜,翌日一早再次登船出发前往儋州。
李奈这艘船进港的时候,张金宝注意到又有那种外形熟悉的箱式马车等候在了码头上,很显然是李奈从胜利港出发的之后便作了安排,提前通知了儋州这边派人迎接。
“张院长可能会认为我这样安排马车提前来港口候着有些张扬吧?”李奈见张金宝盯着码头上的马车不语,便主动向他问道。
张金宝回过神笑了一下道:“三少爷何出此言?在下只是有些羡慕三少爷的派头罢了!”
李奈摆摆手道:“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倒不是为了什么派头,而是因为在下日程繁忙,些许时间都很宝贵,即便从港口到儋州城这段路上做不了什么事,能够有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休息一下也是好的。毕竟相比骑马坐轿,这大概是目前能找到的最舒服的陆上交通方式了。”
张金宝道:“三少爷的这种说法,倒是跟执委会的各位大人很像啊!”
“我这就是跟他们学来的。”李奈毫不避讳地说道:“既然我拥有足够的财力,那出门在外,就要尽可能给自己提供最舒适的环境。这样无论我去到哪个地方办事,都能尽量保持最佳状态。”
张金宝口称受教,心里却在想,这大概便是上层人物的思维方式了,不用考虑费用问题,只要能让自己觉得舒适就行。
想想自己这次带着几个学生去三亚见世面,还得盘算交通、住宿、吃喝等费用,唯恐超支,实在不太畅快。今后若是真能发达了,当以李奈为效仿对象,出门在外得潇洒一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