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亦长揖到地,“王师傅谬赞!”
直起身,向门外喊道,“叫管家、账房过来一趟!”
转向王进功,“有些事情,我想不大明白,请王师傅一块儿参详、参详。”
“……是!”
不多时,管家李礼、账房韩高都到了,杨奎也回报:徐家小娘子的事,一切安排妥当。
吴浩点点头,将手一让,“王师傅请坐!”
王进功虽有些局促,但还是坐下了,斜签着身子,腰背挺直,双手抚膝。
李、韩、杨三个,垂手侍立。
吴浩翘着脚,仰着脸,微微出神。
半响,“那个徐江,是啥时候做了咱们的佃客的?”
东人这个问题,答案不止一人晓得,但开口的,自然该是管家,“回大郎,是嘉定八年……十月的事情。”
现在是嘉定十二年四月,即是说,不过三年半的时间,就背上了几乎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过往三年,年景如何?”
这位大郎,又来明知故问了?
“呃,回大郎,大致都过得去,没有什么大旱大涝。”
“这三年里,徐江有无生过什么大病,以致下不得地、无力耕种?”
“这……倒是没有听说。”
吴浩看向王进功,王进功点点头,意思是,过往三年,徐江确实没生过什么大病。
“这我就不大明白了,”吴浩眉头微皱,“五五分成,这个租额,虽然不低,但似乎也不算高的离谱,吴家佃的两块地,我算过账的,缴租之后,余额……应该大致够一家三口糊口的呀?”
顿一顿,“再者说了,徐家小娘子确实好针指,她的娘,自然亦擅此道,娘儿俩纺织浆洗针指,也可以补贴家用,何至于?”
说罢,目视诸人。
王、李、韩、杨面面相觑,心里都说,您一而再明知故问,到底所为何来?
但东主有问,不能不答,李礼轻轻咳嗽了一声,“大郎,租额虽然是五五分成,但实际交租,是六四分成。”
这个六四,自然是主六、佃四。
吴浩愕然,“为什么?”
东主明知故问,到底有何深意,不去理他了,反正,问啥答啥就是了:
“徐家的耕牛、农具,都是租咱们的,因此,规矩得再多收一成租。”
呃……
“除此之外呢?”
意思是,还有什么要佃户支出的使费吗?
“除此之外,交租之时,还要收耗米。”
耗米?特么的俺以为只有官府才收耗米呢!
“多少?”
“呃,每石白米收耗米一斗。”
好嘛,佃户所得,又去了十分之一,相当于主佃分成比例,变成了六五、三五。
“还有吗?”
“呃……”李礼看了王进功一眼,欲言又止。
“王师傅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说!”
“回大郎,还有……夏、秋二税。”
什么?
吴浩是真糊涂了,“夏、秋二税是正税、地税,不是田主自己缴吗?佃户,不是只缴丁税就可以了吗?”
你糊涂,我尴尬,李礼苦笑,“话虽这样说,可是,可是……呃,主家也有主家的难处,这个,这个……”
面对这位扮痴装傻的东主,真不知何以为词?
但吴浩已经明白了:台面上,夏、秋二税虽该土地所有者缴纳,但强横的主家,也即所谓有“难处”的主家,往往逼迫佃户代缴,而吴大郎,以其之为人,不必说,一定跻身有“难处”的主家之列的。
再加上前文提及的“上米”的花样——
如此一层一层盘剥下来,一年辛苦,还能有多少落在佃户自己手里?
三成都不到了罢?
怎能不欠租?怎能不向地主借贷?怎能不背上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
万恶的地主阶级!
“佃户代缴二税——若佃户不干呢?”
李礼干笑一声,“不好不干的,不然的话——”
“夺佃?”
“倒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大郎给县里打个招呼,不就……嘿嘿,县尉就派弓手下来帮着催缴啦!”
啊?
弓手者,宋代地方部队之一,归县尉统管,实际地位、作用,与吏役无异;“弓手”,名目而已,并不一定擅射箭。
夏、秋二税本不该佃户缴纳,官府却派吏役协助地主“催缴”?
吴浩以为,纯粹贿赂起作用,“这,得花不少钱罢?划算吗?”
“知县相公那里……嘿嘿,县里那里,不用特意使钱的;弓手们那里……”李礼说着,看向杨奎。
杨奎赔笑,“请他们吃顿酒就好了,临走的时候,再塞点茶水费,花不了几个钱的。”
嗯,看来,每次都是你这个狗腿子带着弓手们横冲直撞啊。
李礼继续说道,“知县相公也是职责所在,但凡涉及夏、秋二税,都……上心的很。”
吴浩明白了:
征收夏、秋二税,是一个县政府的最重要的职能,是否按时如数完税,关乎知县相公之考评前途,至于是田主自己缴纳,还是佃户缴纳,根本不是知县相公所在意的,而若论催缴的难度,自然是大户难而小民易,加上同大户平时处的好,到时候了,可不就柿子找软的捏吗?
真地主阶级代言人啊。
不过,吴浩隐约记得,不是只有进了政事堂——宰相或副宰相才有资格被称为“相公”吗?咋的,一个知某某县,也一口一个“相公”?
事实上,吴浩的记忆,只是宋朝早、中期的情形,到了南宋后期,名器泛滥,“相公”二字,早就不值钱了,是个官儿,就会被捧为“相公”。
“咱们收租,”吴浩慢吞吞的,“用大斗吗?”
李礼尴尬更甚,逼迫佃户代缴二税,虽然蛮横霸道,到底是半公开的,而用大斗收租,却是地道的作弊,主家再强横,也是不能公开的。
他又看了王进功一眼,其人正微微垂着眼皮——王师傅也尴尬呀!
但大郎目光炯炯,却无任何尴尬之意,端的是:
只要俺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李礼硬着头皮,嗫嚅着说道,“这……大伙儿都这样做,咱们也不好免俗的……”
“大多少?”
李礼、韩高、杨奎,心中齐齐哀嚎:祖宗欸,你到底想干啥呀?
“呃……咱们用的斗,是……一百十二合。”
一合为十分之一升,即是说,佃户所得,又去十分之一有奇。
“一斗多出来十二合?有整有零,啥意思?”
李、韩、杨三个,恨不得拿脚趾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
“嘿嘿,嘿嘿,”李礼干笑着,“这个,这个,太公、大郎,都是最体恤下人的,十二合,主家取十合,那个,那个,干仆取二合,这个,这个……”
哦,你们也有好处。
“一年之中,佃户还有什么使费在咱们身上吗?”
“呃,这个,这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
“差不多?”
“呃,这个,就再有,也不过是逢年过节或是……呃,太公或是大郎生辰,佃户情愿献纳些自养的鸡、鸭,或是捕捞的鱼、鳖之类,以示……呃,孝敬。”
不消说,这绝不是什么“情愿”,更不是亲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地主巧立名目,对佃户进行单向勒索。
“还有吗?”
“没有了——真没有了。”
地主对农民的剥削,以上之外,或者还有些零打碎敲的花样,但正经的“规矩”——显规则也好、潜规则也好,大致如上了。
通扯下来,佃户一年辛苦所得,落到自己的手里,不过两成上下。
这还是在好年景的情况下。
若遇上旱涝灾害,或者别的什么变故,不就得或卖儿卖女?或沦为流民?甚或上吊自杀?
真正是万恶的地主阶级啊!
原本,吴浩有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因为宋朝没有发生黄巾、黄巢一类全国性的农民起义,所以,宋朝对农民的剥削,不如其他朝代之重,现在看来,难说的很啊!
吴浩又想起一事,“咱们也有隐田吗?”
您有完没完?!
李礼再看王进功一眼,面上表情,尴尬之外,还有一丝惊慌。
隐田虽不算什么秘密——没有哪个大户不隐田的,但是,这个事儿,不比逼佃户代缴二税和大斗收租,后者不论是半公开还是不公开,官府都是不管的,有时侯,如前所述,官府还会给予地主一定的协助;隐田可不同,真暴露了,官府欲不管而不可得。
“这个,这个,”李礼已额上见汗,“似乎,似乎,也不大好免俗的……”
“占了几成?”
意思是,隐田在俺所有的田亩中,占几成?
李礼看向韩高,两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要哭出来似的,这时,只听王进功重重的咳嗽了两声。
吴浩一笑,“得,再说罢!”
李、韩、杨三个,如蒙大赦,尤其是李礼,一口气泄下来,脚都软了。
都不明白大郎何以揣着明白装糊涂,而且当着一个“客”的面这样做?
事实上,“客”也不明白。
都以为大郎(大官人)必有深意,只是俺们一时猜不出来罢了。
事实上,确有“深意”,只是俺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吴浩又摆出了那个姿态:翘着脚,仰着头,眯着眼。
过了好一会儿,“欠租的佃户有多少?我是说,占总户数的几成?”
“呃,大约……九成几罢?”
“九成几?初佃的算进去了吗?”
“算进去了。”
吴浩险些想啐一口:初佃就是刚开始佃租——第一次交租都未发生,何来欠租?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佃户——接近百分百,都欠租!
区别只在或多或少而已。
这个制度……真是不留余地啊。
剥削者不给被剥削者留余地,其实也即不给自己留余地,大伙儿抱在一起往下滚,愈滚愈快,最终,“砰”一声,齐齐粉身碎骨。
不过一盏茶光景,吴浩已下定了决心。
他瞿然开目,“听好了:通告所有佃户,明日晚饭过后——酉初(下午五点)一刻吧,所有户主齐聚庄前打谷场,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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