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是下了下来,乘着风一丝丝地飘落在身边。
落在远处的弥河里,荡起一朵朵水花,水花向四处散去,渐渐升起一片片雾云,山,一下淹没在眼前;眼前的树林被雨水洗涤,叶子上滑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绿色的雨珠。
雨变成了绿色,被青青的山染绿,被那一棵棵树染绿;空气里夹杂着泥草混合的气味,野果子的味,还有被淋湿的衣服的味道;雨落在身上,落在脚下,落在灌木丛中,安静地蔓延着,轻轻地流着,流进了山沟里,与弥河的水交汇。
淙淙流动的水慢慢多了,眼瞅着一点点爬上了沟沿。
在山沟沟的半坡上有一棵横长的小树,在小树的下面站着一个女人,她下半截身子陷在水里,她的一只手抱在胸前,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她头顶上的树枝。
雨里传来她虚弱的呼喊,不知她在水里站了多久?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了过去。
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母亲,这个女人的年龄要比她的母亲大好多。即使不是母亲她也要帮她。
山沟不深不浅,就是有点崎岖,最主要是滑溜。
小敏把身上的长褂脱了下来,她把长褂一头扔给那个女人,女人艰难地抬了抬胳膊,又垂了下去,她够不着。
小敏咬咬嘴唇,这可怎么办?她眼睛扫向四周,没有一点可用的东西,她抬起手噗啦噗啦脸上的雨珠,她想到了裤腰带,她急忙把那根布绳从腰上解了下来。
布绳与衣服系在一起。然后,她用左手使劲抓着旁边的小树,右手抓着布绳子扔给了那个女人,“来,来,您再伸伸胳膊,一下就好了~”
女人咬着牙艰难地抬起胳膊,她的手在哆嗦,半天,她才抓住小敏递给她的绳子。她抬起头看看沟沿上的女孩,女孩只有十几岁的模样,清瘦的身体……她知道靠眼前女孩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她,她更怕把女孩拉下水,她咬咬牙,忍着右胳膊的疼痛,她摸索着、寻找着石头缝,她把手掌深深插进泥浆里,借着这点力,往前一步……然后从石头缝里抽出手,再把手插进杂草与石头混合的沟沿上……
终于,小敏用她最大的力气把这个女人从山沟里拉了上来。
小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的小手很疼,似乎还在流血,她慌乱抓起衣襟使劲擦了擦手指,她又飞快地抓起地上那根布绳子系在腰上,否则裤腰就要落到屁股下了。
然后她才去看看地上躺着的女人。
女人全身都湿漉漉的,那不单单是雨水,好像是刚刚在弥河里洗了个泥浆澡。
小敏瞪着好奇又担心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的小脑袋飞快地转着,难道这个女人有想不开的事吗?她准备跳弥河?也许她想起~她死了她的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她后悔了,她又从弥河里爬了出来。
女人从地上抬起头,咧了咧嘴角,“谢谢你,小丫头。”
看上去,女人已经精疲力尽,声音嘶哑,嘴唇青紫,脸颊苍白。但,她的一双眼睛可真漂亮,眉目之间落着几个皱纹,即使这样,也不碍她的美丽,细细的眉梢与不窄不宽的眼角藏着秀气,声音微弱,一瞥一笑露着温柔。
“丫头,今天幸好遇到你,否则俺要在弥河水里泡一天~”女人一边说着,她一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滑溜的地面想坐起来。
小敏连忙上前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还能走路吗?您去哪儿?”
女人抓着小敏的胳膊坐了起来,她挪着身子,把后背靠在身旁的树上,她仰起脸看看四周,嘴里嚼着雨水喃喃着,“这儿是哪儿?郭家庄还有多远?”
眼前的女人去郭家庄?小敏皱皱眉头,“您是郭家庄的人?”
女人把右胳膊抱在怀里,她抬起左胳膊,把手伸向小敏的额头。小敏哆嗦了一下,她想躲开,她没有动,她任凭眼前女人的手落在她的脸上,这只手很温柔,有丝凉,像母亲生病时候的手。
想起母亲,小敏猛地抬起一双小手抱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上伤痕累累。
一股哀怜从小敏心底升起来,“疼吗?”
女人摇摇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小敏的脸,仔细地端详着,少顷,她颤抖着手撩开小敏脸上的几缕长发,她满眼慈爱,“丫头,你怎么这么像俺丫头小时候的模样呀,这细细的眉眼,俊秀的额头……”女人嗓音哽咽,“俺的丫头已经长大了,只是,不知,不知她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两行眼泪伴着天上的雨在女人脸上流着,流着,流进了女人的嘴里,她嚼着泪,她哆嗦着唇角。
雨还在下着,风有点凉,小敏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
“你回家去吧~这天有点冷,回家换换衣服,别感冒了……丫头,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顾小敏。不用谢,俺娘曾说,有缘人才有相逢的机会,俺与您有缘,帮您必须的。俺,俺可要回去了,否则,舅老爷又该骂人了,不,他很少骂俺~”顾小敏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她的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在迈第二步时她犹豫了,她扭身低头看看依靠在树下的女人。
风拽着雨水撕扯着女人的衣服,破旧不堪的、单薄的衣服挂着泥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她的右胳膊好像已经负伤,一丝血水渗出衣服,从胳膊肘处慢慢地、一滴一滴地落在草地上。
小敏心里一颤,“您,您去哪儿?”小敏一边问着,一边蹲下身子,瞪着一双不放心的眼睛瞅着眼前的女人,“您是郭家庄的人吗?俺去给您喊喊您的家人,可以吗?”
“俺的家人?!”女人咬咬嘴唇,露出白璧无瑕的牙齿。两行泪随着她的话音再次夺眶而出。
看着眼前的女人泪水涟涟,小敏心软了,她不想抛下这个女人自己离去。
“您?您别哭,您的女儿也许在等您回家……”顾小敏不知道怎么安慰眼前悲伤的女人。
听了小敏嘴里的话,女人身体战栗了一下,她嘴里囔囔自语,“俺的丫头在等俺……”她突然抬起左手抹抹脸,看着顾小敏的眼睛,轻声问:“丫头,你知道郭家庄许家吗?”
“许家?!”顾小敏惊讶地半张着嘴角,她使劲点点头,“俺知道!”
眼前的女人认识许家,她与许家什么关系?
“许家有一个姓海的老人,他叫海秉云~”
女人嘴里的话让顾小敏再次大吃一惊,能喊出舅老爷的名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
“您,您是他的什么人?”顾小敏结结巴巴地问。
“丫头,你认识他?!”女人兴奋地往上抬抬身子,满眼喜悦,“你,你刚刚说的舅老爷,是不是就是海秉云?”
“……”
“丫头,你回家告诉舅老爷,就说金珠儿落难,到此投奔与他~”
“金珠儿?!”顾小敏的嘴巴在哆嗦,她的心脏也在哆嗦。
今天上午,她刚刚听舅老爷嘴里念叨过这个名字,真是的,眼前的人是人是鬼?想到这儿,顾小敏抱着双手倒退了好几步。
顾小敏慌里慌张跑回了许家,她直奔舅老爷的屋,她把遇到金珠儿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还没等小敏说完,海秉云从他的床上翻身而起,他拖拉着鞋奔到了屋门口,他用双手扶着门框,向院里大喊:“来人,赵妈,快~来人!”
海秉云必定是许家的舅老爷,他有权调动许家的任何佣人与家丁,他让赵妈找了几个伙计,“跟着这丫头走,把那个女人送去一品点心铺子,告诉她们娘俩,俺马上去~咳嚓~咳嚓~”(咳嗽声)
……金珠儿在昏睡,朦朦胧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向她喊:“娘,娘~”那个女孩多像她的一品小时候的模样。
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双大眼睛清澈干净,还有女孩脸上的泪、笑、一双温柔的小手……金珠儿舔舔嘴唇,她有点口渴,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前站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你?你是谁?”慌乱的金珠儿想坐起来。
“娘,俺是一品呀~”罗一品的眼泪随着这句话滚滚而下,“娘~”
“一品,我的丫头呀~”
金珠儿娘俩抱在一起痛哭失声。
许久,金珠儿抬起泪眼,她想起了帮助她的顾小敏。“那个小丫头呢?”
“她回去了~刚刚舅老爷来过了,丫头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这是哪儿?丫头。”金珠儿一抬头看到了罗一品盘着的发髻,她心里闪过一丝欣慰,她的女儿已经成家了,那么,她的男人一定是许连成,这儿一定是许家。
“丫头,带俺去见见许家的老太太,她好吗?”
罗一品垂下了眼帘,她抿了抿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娘,俺没有和她们住在一起,这儿是您女儿自己铺子的后院~”
“那,让连成过来见一面呀,他在家吧?”
罗一品摇摇头,瞬间升起一股心酸。这么多年不能与她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很痛苦,这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痛苦。可,她不想让她母亲替她难过,她只能说:“他去北平了~”
“喔”金珠儿一边点点头,她一边环视了一圈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就是她躺着的这张床,这床上除了身子底下有两床褥子,就是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更没有多余的枕头……金珠儿心里开始不安,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她去过古北口的战场,亲眼目睹了鬼子的飞机扔炸弹,许多村庄在大火里燃烧;看到过勇士倒下去的身体,尸体成山;她跟着她的丈夫去过太原战场,那儿血流成河。
她的丈夫罗冯轩就埋在了太原,她本想随她丈夫去了,是他丈夫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让她顽强地活了下来,“不要做傻事,咱们还有女儿,咱们都走了,她太孤独……回家吧,去看看她~”
为了她丈夫的这句话,她从太原窜到了河北沧州,从沧州窜到了坊茨,从坊茨窜到了弥河口,她差一点命丧弥河之中~现在找到了女儿,无论女儿过得怎么样,只要好好地活着,孩子的父亲也放心了,她也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