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天冷了,苗家院子里的杏树把最后一片叶子抛下。孤零零的、枯黄的叶片随风在院子里飘悠,它以为风能把它带出院子,没有,把它扔在了窗台上,屋里的主人在摔东西,那声音震耳如雷,它单薄的躯干随着那刺耳的声音颤栗。
苗简已咆哮的声音飞出了屋子,冲进了火房,薛婶正在给苗先生烧水,她攥着空暖瓶的手在哆嗦,苗家这是怎么啦?这几个月一点也不肃静,邻里邻居没有一个敢靠前的,甚至,这几天还有人往苗家院里扔死猫死狗,都是那个女人闹得……薛婶叹息着,埋怨着,心里默默祈祷:“太太呀,您快救救苗家吧,您快救救少爷吧,他疯了。”
风撩着苗先生书屋的门和窗户,灯光穿过窗户跑到了院子里,苗先生的身影映在窗户上。他好久都没有出门了,他的脸色蜡黄,那种没有见过阳光的黄;他的眼睛使劲闭着,眉头使劲锁着,凹陷的双颊,皱巴巴的一张脸,像一条丝瓜秧子;他的身体蜷坐在扶手椅子里,鞋子扔在身前的桌子底下;长袍衣摆耷拉在椅子腿上,随着从门扇与窗棂缝隙钻进屋里的一点风摇摆;他的右胳膊肘立在桌子上,瘦骨伶仃的手托着他尖窄的下巴颏;左手捂在他左肋骨的方向,不知是天冷的缘故,还是由于生气,旧伤口隐隐作疼。
薛婶站在苗先生的书屋门外,她的双手里捧着暖瓶,一双小脚在地面上碾着,试探性地往前走一步,再后退半步;她的眼神穿过窗户往屋里探探,又垂下去,咂咂嘴角小声念叨:“苗先生,水开了,给您送进去吗?”
苗先生没有应声,他似乎没听见薛婶的声音。
风捶打着院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门,薛婶紧张地向门洞子方向瞭了一眼,陡然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墙头上一闪,吓得薛婶惊叫了一声:“有人……苗先生,有人。”
苗先生“腾”踢蹬上鞋子,他的动作有点急,桌上的马提灯被他前穹的身体撞了一下,差点掉到地上,他疾速弯腰撅腚伸手抓住了马提灯的把手,骤然,他沉默,他知道,那绝不是表弟姚訾顺,他来都是走正门;也不是鬼子,鬼子闯入民宅恨不得敲锣打鼓,恨不得让青峰镇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他们的野蛮与嚣张。上个月林家闯进了鬼子,他听到了,也看到了,却无能为力;是苗家的仇人来打击报复吗?哪儿来的仇?是抗日锄奸团的人吗?来的正好。姓孙的女人做了汉奸,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可惜那个女人已经不住在苗家了。
苗先生把身体缓缓退回了椅子旁边,又坐下了。
听到屋里没有了动静,薛婶把暖瓶抱在怀里,腾出另一只手敲了敲门。
“薛嫂,您进来吧,门没关。”
薛婶用胳膊肘推开门,低垂着头走近苗先生,把手里捧着的暖瓶轻轻放在桌子上,“苗先生,刚刚……”
苗先生打断了薛婶的话,“今夜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眼花了,看错了。”
薛婶皱皱眉梢,抬了一下头,她想说看得真真的,是一个人,蒙着一块黑布的脸上露着一双大眼睛,她张张嘴没有说,她看到苗先生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久违的微笑,她明白了,苗先生相信她的话,而不想让她说出去,那个蒙面人也许是先生认识的人。
“没事了,薛嫂,您累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好,俺走了……”薛婶用腰上系着的围裙擦擦手,转身准备离去,她不放心地瞄瞄桌上的灯,灯里的煤油见底了,全凭那根浸着油的线绳维持着那点光。
“苗先生,给您加点灯油吗?”
“不用了。”苗先生嘴里这三个字很清楚,蓦地,他换了一种担忧的口气问:“薛嫂,简已怎么样了?他安静点了吗?”
薛婶停下了脚步,嗫嗫嚅嚅:“好多了,少爷闹过了,哭过了,累了睡了,俺给他收拾了一下屋子,看到他没脱衣服躺在炕上睡了……少爷的炕和您的炕都烧了劈柴,很暖和,先生,您也早早休息吧。”
“谢谢您薛嫂,苗家幸亏有您和曲大哥。简已……您们多上点心,他,他毕竟是苗家的唯一……”苗先生语气哽咽,他不敢再说下去,眼泪已经溢满他深深的双目。
听着苗先生伤心的声音,薛婶弓下了腰,把一双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揉搓着。她在苗家十几年了,苗太太和苗先生对她很好,从没有把她当外人,少爷再有不是,她都能够原谅,少爷还小不懂事,被孙香香那个女人带坏了。那个女人离开了苗家,本以为是好事,没承想少爷变得疯疯癫癫,每天都要拿着家把什出气,吃饭的碗都快被他摔没了。
“苗先生,俺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您说,薛嫂,您说吧,俺听着呢。”苗先生把双手离开了桌子,脊背往椅背上靠了靠,睁开眼睛盯着桌子上的马提灯。
“苗先生,把丫头和小九儿接回苗家来吧。”
前天,薛婶去林家看过林伯母,林伯母的额头留下了一个竖着的刀疤,是从头发根到印堂,那么清晰,又那么深。林伯说这是鬼子留给林家的仇恨,时刻提醒着他不要忘记那天晚上的事,那天晚上是孙香香带着鬼子闯进了林家,为了保护三个孩子,林家老两口都受了伤。看着林伯气愤难消的样子,薛婶没敢提丫头回苗家的事情,再说这件事她还没有跟苗先生说过,她只是一个佣人,怎么能够替主家决定这么大的事儿?
苗先生明白薛婶的意思,薛婶向着主家,丫头是太太相中的儿媳妇,他心里何尝不想让丫头回到苗家?近来,他天天趴着后山墙往林家院门口张望,期待林伯走出院门,一抬头看到他,与他热情地打招呼,和以前一样喊他一声:“苗先生好。”他没等来林伯,也没看到丫头和小白瓜,林家院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再走南门,怕什么吗?是怕见到苗家的人吗?更确切地说,是讨厌与他苗家人说话。
远远地听着丫头的脚步声停在剃头铺子门口,听着她与瓢爷打招呼:“瓢爷,您好。”
瓢爷见了丫头像是见了自己的女儿,爽朗地笑着:“丫头,回来了,今天冷不冷呀?”
天亮了,苗先生在他的书屋坐了一宿,桌上的灯熬尽了油,灭了;他的腿麻了,胳膊麻了,腰也麻了,他站起身打了一个哈欠。听听院里的声音,只有风刮着几片树叶和树枝在墙根东碰西撞;简已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也许还睡着,他睡着比醒着好,希望他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让他记不住的梦;薛婶在火房做饭,熬玉米粥的香气窜进了院子,飘进了他的书屋,钻进了他的鼻腔,他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他的肚子在叫,叫了多久了?不知道,昨天的茶水在他肚子里翻腾、撞击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了早饭,苗先生又回到书屋,坐了半天,想了半天,一个多月了他都没有走出自家院子,最后他还是决定去街上走走。
苗先生清瘦的身体穿过院子,踏进了面馆。这个时候面馆里坐着几个客人,都是本镇上的掌柜的,他们看到苗先生,欠欠身体,抬起胳膊打了一个招呼:“苗先生您好,天冷了,还是您铺子暖和,吃碗面,喝口热乎乎的汤……”
出于礼貌,苗先生咧了咧嘴角:“好,大家慢坐,慢吃……”
这一些掌柜的平常不来苗家面馆吃饭,最近他们经常来,他们一定是来探听什么消息的,或者是来看他苗家笑话的。
苗家出了一块臭骨头,这块臭骨头破坏了苗家的门风,别人说三道四很正常;苗先生不会与任何人结仇,不至于结仇;更不想得罪街坊邻居,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一家有难邻里帮,他太太出殡时大家都来帮忙,有的还送来几斤绿豆,或者一舀子小米,或者一捆纸钱……他记得大家的好。
看到苗先生,曲伯脸上堆满了笑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笑,他为苗先生高兴,终于走出了那间黑乎乎的屋子;为他自个高兴,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终于离开了苗家,他可以安心地在苗家长久地待下去。
曲伯一边用袄袖擦着手里的算盘,一边瞧着苗先生说:“苗先生,咱们面馆生意比先前好多了,有钱买煤了,挺好的。”
“好,好,多存点煤,这天冷了。”苗先生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曲伯的话,他的眼睛直视着店门外面的街道,街道上光秃秃的树被风刮弯了,倾斜的树梢敲打着它旁边的屋檐。
“苗先生,您要出去吗?您身上有旧(伤)病,怕生气,怕累,怕冷……”曲伯说着放下手里的算盘,绕出柜台,疾走了几步,窜到苗先生的身前,伸手拉开了门,嘴里絮叨着:“今天天气冷,您注意身体,瞧瞧您,就两个月的时间瘦了不少,您身上这件长褂像极了神父的黑袍,又肥又长……”
随着敞开的店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苗先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战,把衣领往上提了提,锁锁脖子,这天怎么这么冷?秋末冬初,往年一个冬季他都是穿着这身长褂,也没有感觉这么冷。苗先生的脚步没有迟疑,走下了台阶,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是风的力量,风把他孤零零扔在了大街上。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苗先生又黯然神伤,冷冷的风把街上的人扫没了。这个季节,如果是在太平年月,还能看到生着炉子的锅灶,各种各样食品冒着油腥子,闻着都馋人;山东大枣摆满大街小巷,一筐一筐闪着红星星,花一文钱,一双手捧不过来,顺着宽大的指头缝跑;还有冻梨,咬一口甜倒牙;还有一罐一罐高粱酒,喝一口浑身热乎乎的,不怕凛冽的寒风。
不远处的一座房子墙角围拢着几个孩子,苗先生的眼睛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一个捏糖人的蹲坐在一个废弃的石碾子上,他的腿边放着一个铁炉子,炉子上熬制着糖稀,糖人师傅手里擎着两根竹子,把竹子在糖稀里滚滚,拿在手里转转,一个活灵活现的动物展现在孩子们面前,引起一串串欢乐的笑声。
苗先生想起了他的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吃糖人,花一个铜板买一串,递到儿子的手里。
“爹,您先尝尝,很甜……”儿子吸溜着冻得紫红的小鼻子,踮着脚尖,把金黄黄的小糖人举在他的眼前。
苗先生弯下腰盯着儿子的脸,嘴巴向糖人撅了撅,假装舔了一下,直起腰,爱抚着儿子的小圆脑袋,他一脸幸福,一脸享受,即使没有吃到,心里也是甜的,为年幼懂事的儿子高兴。
唉,儿子已经长大,他变了,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可爱的孩子,就像一棵长歪了的小树,本可以给他修修乱枝,自己没有那么做。任由他变得唯我独尊,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心胸狭隘,凡是不顺心如意就迁怒别人;没有一点爱心,不,他只爱他自己和那个女人。
捏糖人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子,他下巴颏上那缕灰白色的胡须上黏着溅起的糖稀;又高又圆的鹳骨紫红色,那是太阳晒红的,这是渔家独有的肤色,怎么看这个老头都像个渔夫;两条眉毛不是黑色的,掺和百分之六十的白色,每一根都很长;偶尔抬起下陷的双目,两道犀利的光从他眸子里射出来,似乎能穿透人的身体;一个瓜皮毡子帽子扣在他的大脑袋上,四周扎煞着卷卷曲曲的、灰乎乎的头发;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长袍露着灰色的棉花,油乎乎的看不清它的本色;一双棉布鞋已经破碎不堪,露着脚指头。
几个孩子手里举着糖人嘻嘻哈哈笑着离去,有个孩子站在那儿没动,一双灵动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冒着烟的糖锅子,小脸冻得通红,腮帮子鼓鼓着,舌头在小嘴里打转转。
苗先生背着双手,往前猫猫腰,这个孩子不是小白瓜吗?
“白瓜……”苗先生心里生起一点喜悦。
白家房子被烧了,他托曲伯打听白家的情况,伤到谁了没有?曲伯说白瓜和丫头他们平安无事,三个孩子又住进了林家,他也就放心了。
听到苗先生的声音小白瓜扭过了头,看了一眼苗先生,小眼珠子里闪着陌生,小嘴嘟囔了半天,用蚊子般的声音不情愿地喊了一声:“苗先生好。”
苗先生的笑脸收了起来,小白瓜不再是那个见了他高兴得又蹦又跳的、顽皮的孩子了,小脸上多了这个岁数不该有的成熟。
“小白瓜,先生给你买个糖人好吗?”苗先生把脸探到小白瓜的眼前。
小白瓜摇摇头,摆摆手,“不,俺不要,俺回家了。”扔下这句话,小白瓜头也不回地、极快地向剃头铺子方向跑去。
糖人师傅手里举着一个糖人,他的眼睛追着小白瓜的背影,许久,想起眼前还有一个大人,急速把一只手背到身后摸了摸,摸出一块大石头放在他坐着的石碾子旁边,扭脸瞅了一眼苗先生,说:“坐会吧,看您也是一个闲人,听那个孩子喊您先生,不知您能不能与俺这个大字不认一个的粗人坐坐?”
看着眼前这块方方正正的石头,苗先生瞪大了眼睛,眼前的老头不是凡人,这块石头至少有三十多斤的样子,他拿着它就像拿着一块面包。
苗先生提起衣襟下摆,往糖人师傅跟前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从巷子里又窜出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子,“呼啦”围了过来,把苗先生撞了一个趔趄。
苗先生往后退了一步,给孩子们让出一条路,同时向糖人师傅抱抱拳,“师傅,不打扰您的生意了,俺走了……”
“好,您先去忙吧,不好意思,咱们如果有缘下次再见,再聊
……”糖人师傅向苗先生友善地笑了笑,“今儿风这么大,还有孩子出来捧俺的场……”
呜咽的风撩着各家店铺的布招牌、木招牌,发出“唰唰唰”“哐当哐当”的声音,尘土和枯叶给它伴舞;平日里街上的乞丐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有的也许蜷缩在别人家的门洞子里,悄然无声地死去;有的钻进了人烟稀少的青峰寺,那儿的老主持乐善好施,至少冻不着。
往前走,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日本兵,他们肩上背着刺刀,他们脚上的大皮鞋在地上使劲跺着,一脸凶相;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青峰镇警察狐假虎威地跟在日本兵的身后,眼珠子瞄着几个零零散散的行人;行人抱着脑袋、缩着脖子,战战兢兢把身体贴着墙角走。
苗先生挺起了他单薄的胸膛,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一双仇恨的眼睛从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射出来,那队巡逻兵好像没看见他,也许把他当成了疯子,擦着他的长褂威风凛凛走过。
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剃头铺子,剃头铺子的门关着,一个男孩站在玻璃窗前向街上眺望,那个孩子苗先生认得,是那个瓢老头的儿子宝儿。宝儿也看到了他,愣了片刻,把小脑袋扭向了一边。
看到宝儿,苗先生想起了刚刚遇到的小白瓜,两个孩子脸上鄙夷不屑的表情让他感觉非常难过,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时,对过的庞家裁缝铺子门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一个是一文钱酒馆陈掌柜,他的腋下夹着一件长袍;另一个是裁缝铺子老板庞新云,庞新云一脸忧心忡忡。两人走到店门口外,停下脚步,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才匆匆分手。
看着远去的陈掌柜的背影,庞新云一边摇摇头,一边叹口气,一边回转身,正好与向这边走来的苗先生打了一个照面,他赶紧抱拳躬身施礼:“苗先生您好,这冷天您去哪儿呀?”
庞新云四十多岁的年龄,身材高大不算太胖,很直溜,皮肤不黑不白,气宇轩昂;一头乌黑的短发梳理得整齐,覆盖住一侧太阳穴,多了几分俊朗;一双大眼睛闪着温和的笑意,露出整齐微白的牙齿;身穿一件棉袍,不厚,很肥大,显得他身体清瘦,撑不起他身上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棉布靴,高高的鞋口拘着脚脖子;风撩起长袍一角,露出里面一条灰布长裤,两根长布带子束缚着两条裤腿。
苗先生弓弓腰还礼,“庞掌柜的您好,您的生意还是这么好,让人羡慕……俺,俺出来看看,这天说冷就冷了。”
“正是换季的时候,有钱人都开始做新棉袍了,苗先生您不添加一件?店里有新进的布料,您随便挑选,俺定会给您便宜一些,毕竟咱们是多年的老街坊。”
苗先生摇摇头,他的衣服够穿,太太活着时给他做了不少衣服,她好像知道她有一天会先他而去,无论冬天衣服、还是夏天衣服都给他做了几套,熨得板板正正,他不舍得拿出来穿,每天打开衣橱看看,就觉得太太还在……苗先生脸上的肌肉有点木然,几乎扯不动嘴角,语气迟钝,那绝不是天冷的缘故,他是想起了他的太太,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一个璞玉浑金的女人,一个照顾她周到的女人。
“苗先生,您不进屋坐坐?”
苗先生以为庞新云只是和他客套客套,他抽动了一下嘴角,声音嘶哑,喉咙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庞掌柜的,您忙,俺不打扰您啦。”
此时此刻的苗先生满脸憔悴,双颊深陷,泪水盈盈;烂七八糟的头发向两边支棱着,像用了时间太久的破扫帚;一身单薄长衫,不知穿了多久,皱巴巴、脏兮兮的;额头多出来几层褶皱,像毛笔画上去的,每个褶皱里都是灰尘;他不再是那个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苗先生了,他的目光空洞,没有一丝光。
看着苗先生佝偻着身躯准备离去,庞新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刚从陈掌柜那儿得到消息,姚訾顺去青丘执行任务时负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苗先生是姚訾顺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大家正在研究是否把这件事告诉他?
“苗先生,您进店里暖和暖和吧,昨儿俺店里煤炉子就升起来了,俺烧壶水,咱们沏点茶喝,边喝边聊……”
苗先生知道,庞掌柜的在法国留过学,学贯中西,见闻广博,很得街上人的赏识和尊重,大家有事都愿意与他商量,能与他坐下聊聊何其荣幸之至。
旁边几个铺子掌柜的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白楞了苗先生一眼,嘴里殷勤地喊着:“庞掌柜的,您好,不忙呀?”
看着几个掌柜的冷落苗先生,庞新云很是生气,苗先生是好人,曾为救自己的学生而被鬼子刺了一刀,差点毙命,单凭这点不应该被轻慢,值得大家敬重。想到这儿,他故意说:“忙,这个季节能不忙吗?但是,苗先生是俺的朋友,更是俺庞新云尊重的人,再忙也要放下手里的活儿,请苗先生喝壶热乎乎的茶。”
几个掌柜的好像是被庞新云的话提醒了,脸露惊愕,语气里带着自责:“喔,苗先生也在呀?好久不见,不知您忙什么?今儿风怎么这么大,也没有阳光,光线太暗,没看清,苗先生,对不住了,不好意思,瞅俺这双眼睛睁不开了,被风沙眯了……”
接着,他们身后传来几个老娘们罗里吧嗦埋怨的声音:“谁呀?跟谁这么低眉顺眼?吆,那不是苗家的老头吗?他的儿媳妇……那个女人投靠了日本人……”
“滚一边去,臭娘们,不会说话,没看见庞掌柜的在这儿吗?我们男人说话,哪有老娘们瞎掺呼的……”
听着这些声音,苗先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真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不知有多久了?邻里邻居走路都躲着他,实在躲不过去就出于礼貌性地喊一声:“您早。”许多人都不愿意再像以前那样喊他先生了,为什么?只因为他是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却没有把自己儿子教育好,他们都替他难过,更多的是谴责他惯子如杀子,这不,儿媳妇投靠了日本人,他真的无脸见人。
“来吧,苗先生,不要难为情……俺心里正有事想与您念叨念叨。”庞新云把身体靠在铺子门口一侧,脸上堆着儒雅又随和的微笑。
苗先生心里真的有好多话要说,无处诉说,无人可理解他。苦闷的日子就像一根铁链把他捆绑在那间窄窄的书屋里,靠回忆过去的那点美好时光,维持着惨淡的人生。
苗先生也曾想找表弟姚訾顺坐坐,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他忙,忙得忘了他还没有成家,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一儿半女,真够可怜的,再想想他很伟大,为了国家舍弃了自己的小家。
苗先生被庞新云请进了裁缝铺子。一进门有一个煤炉子,煤炉子上坐着一个烧水壶,水已经开了,沸腾的蒸汽顶着壶盖“哗啦哗啦”响;店里有两台缝纫机,一台上放着一件女人绣袍;一台的盖子没打开,上面平放着一个茶盘,茶盘里放着几个扣着的茶碗,还有一个茶壶,一铁盒茶叶放在茶盘外面,好像刚刚有人在这儿喝过茶;内屋里传来两个男孩的笑声,还有一个温柔女子的埋怨:“轻点,轻点,你爸有客人来,不要吵着客人……”
庞新云从墙根下搬来一个椅子,放在苗先生身后,又顺手从缝纫机下面拉出一个凳子,放在自己的腿边上,站直身体,看着苗先生,难为情地说:“苗先生您坐,婆姨从老家来,把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带来了,咳,每天吵吵嚷嚷,不受管束,婆姨不舍得管教他们,俺也没时间……”
“哪里?挺好的,热闹,有人有世界,人丁兴旺,财运也旺。”
“还是您苗先生会说话,俺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俺的大丫头已经二十岁了,最后这对是双胞胎,也十岁了,在老家青岛上过三年私塾,俺想在青峰镇给他们找所学校……一直没有称心如意的,又怕上学路上来回不安全。”
庞新云说着给苗先生递上一碗热茶,“苗先生,您喝茶,这茶是陈掌柜的送来的……前段时间他让俺给他做了一件棉袍,今儿他来取衣服留下一盒茶……正好您来,别客气,知道您苗先生喜欢喝茶,这茶好不好,俺也不懂……您来尝尝,哈哈哈,苗先生对茶有研究,不用喝,您闻闻就知道这茶是秋茶还是春茶?”
“好,好,不错,是秋茶,很新鲜……”苗先生从庞新云手里接过茶碗,双手捧在手心里,手暖暖的,心也暖暖的。苗先生不是一个头脑傻乎乎的人,终归他教过书,有文化,有思维,他从庞掌柜的话里听明白了,庞掌柜的想让他办个学堂,这是一个好主意。
“苗先生,您能不能办个私塾?”
苗先生就等着庞新云问这句话。“能,能。”这个字一出口,他心情一下豁亮多了,不为了挣钱,只想让自己充实起来,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好,如果您办私塾,俺两个小子都交给您……相信,街上邻居都会冲着您苗先生为人而支持您。现在这个世道太乱,孩子们能在家门口上学,有您苗先生照顾,大家都安心。”
离开庞家裁缝铺子,天也没有那么冷了,苗先生挺起了胸膛,他的脚步轻快了不少;挡在眼前那层黑黝黝的缀幕被掀起了一个角,透进一点明亮。
苗先生敲开了林家的门,给他开门的是瓢爷,瓢爷脸上没有过多的热情,只有吃惊,一双大眼睛里藏着着疑问:“走错门了吗?苗先生。”
林伯坐在锅灶前,听到苗先生的声音,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不停地往灶火里添加着劈柴。
苗先生站在屋门口一时不知进退,脸露窘态,心里更多的是难受,从林伯脸上再也看不见从前的尊重与友善。
瓢爷踏进正间屋,把一个凳子从墙边的桌子底下拉出来,向屋门口招呼:“苗先生,您进屋坐吧……俺替主人招待您这位尊贵的客人……”
苗先生坐在瓢爷面前又不知道说什么?他不说,瓢爷也不问。半天,瓢爷把手里的烟斗叼在嘴里,嘬了两口,一股浓浓的烟雾把瓢爷脸上的表情遮挡住了。
坐在灶台旁边的林伯就像被封了盖子的煤炉,看不见火苗,只有一缕缕热气从他的嘴角钻出来,他的胸脯起伏跌宕,里面压着好多火,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蹿上屋顶。
苗先生抬头看看瓢爷,低头看看林伯,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准备开一个私塾,这是庞掌柜给出的主意,他人不错……”
“挺好的,您苗先生有用武之地了。”瓢爷把烟斗从嘴里抽出来,吐出一口稀薄的烟,又说:“找点事做总比闲着强。”
聊着聊着,苗先生聊到了孙香香和他的儿子苗简已,他说:“那个女人已经有半个多月不着家了,不知去了哪儿了?简已精神失常,每天萎靡不振,被学校开除了。”
明知道大家都讨厌孙香香,讨厌苗简已,苗先生为什么还要说这些话呢?他觉得薛婶昨天夜里看到的人与瓢爷他们有关,他这席话也是向瓢爷透露孙香香的消息,更希望大家冲着他的面子放过简已。
最后,苗先生试探地问林伯,丫头能不能搬回苗家住?
“不行。”瓢爷的声音振聋发聩。
林伯用力推拉了一下风箱,一股火苗从锅灶下面窜了出来,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丫头不可能再回苗家,苗家,你们苗家……不,那个孙香香怎么对她的?差点要了她的命,俺是个直性子,心里有话,藏不住,俺也不怕您苗先生不高兴,俺再称呼您一声苗先生,您的意思是希望丫头有一天嫁给您的儿子,不是吗?俺首先不同意,俺替丫头不同意……”
不是冲着姚訾顺,瓢爷肯定跟苗先生急,这会儿,苗先生才想起丫头,孙香香两口子欺负丫头时他去哪儿了?听曲老头和薛婶说苗先生躲在他的书屋里喝茶,装聋作哑。“苗先生,您不是一个糊涂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您今儿的话是不是没有细细想想……”瓢爷冷笑了一声。
苗先生慌忙站起身抱抱拳,拘拘儒儒说:“老哥俩是误会俺了,如果是俺说错了话,请老哥俩原谅,毕竟小九儿的户口在我们苗家,太太活着时……”苗先生又想起了他的太太,他的头垂了下去,越垂越低,他心里还想说太太活着时嘱咐丫头好好照顾简儿,此时看着林伯和瓢爷愤怒的样子,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