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爷一只手里攥着马鞭,鞭梢垂在马尾巴的一侧悠荡。风撩着他的破长袍,他嫌碍事,抓起衣摆塞到屁股下面坐着,又从头上抓下棉帽子,把两个护耳卷起来,露出他整齐的鬓角和耳朵,然后把胳膊揣在胸前,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马儿“哒哒哒”往前走着。路旁干枯的树木,在寒风之中摇曳,像一条条蛇蜕下的皮,没有血肉,没有筋骨,不经意之间落了一地;寂寞的麦苗,在堆积的雪里藐视着外面的一切,一缕缕残雪随着风在田地上盘旋,滚进沟里,结成不融化的冰;沟沿上蹒跚着几个人影,他们肩上背着劈柴,佝偻着脊背,寒风吹裂了他们的脸颊、骨瘦如柴的双手,艰难地走着,像爬不动坡的老牛。
小九儿第一次坐马车,小下巴颏放在小敏的肩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满眼稀奇。小敏一条胳膊和手揽着小九儿的腰,另一只手从包袱里摸出林伯母准备的馍馍,喂给他吃。
“小九儿,你先凑合吃口馍馍,到了郭家庄就有羊奶喝了,许家院里有一只奶羊,当年是许老太太给孙少爷许连盛买的……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就能到了……许家有一个舅老爷,看着他不近人情、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呀,他是一个最通情达理的老头……”
想到舅老爷,小敏笑了,回郭家庄见到舅老爷的镜头小敏想过好多次,舅老爷见了她会流泪吗?还是举着他的烟袋杆打她,谴责道:“死丫头,去哪儿了,两年多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把我这个舅老爷忘记了?”
小敏想说:“没有,丫头天天想着舅老爷,想着舅姥爷会不会念叨丫头?他馋了谁给他出去买点心,他的房间脏了,谁给他擦地……”小敏想着想着流泪了。
想起舅老爷,又想起了赵妈,心底善良的赵妈在做什么呢?也许她在许老太太屋里,主仆二人正筹算着,新年快到了,孙小姐和孙少爷又该做新棉袄了,今年该扯多少布?买多少棉花?
是不是正在舅老爷屋里替那一些信口开河的丫头讲情?那一些丫头一定又偷偷骂舅老爷:老不死的。
赵妈忙完手里的活儿,总是端着针线笸箩到舅姥爷屋里教她绣花,讲着过去的事情,讲着讲着讲到了宝根,讲到宝根就会讲到二姐夏蝉。赵妈对二姐很满意,二姐能干,还勇敢,还有一颗善良的心,许家三小姐就是二姐救回来的,说到二姐,想起了三小姐许婉婷,她现在做什么呢?
听许连姣说,闵家把码头上的地皮给了许洪黎,他们全家搬去了青岛,闵文智没走,留在了蟠龙山,跟随在罗一品身边,参加了抗日,许婉婷嫁给了他。
有一天夜里,许老太太走进了舅姥爷的屋子,他们兄妹说话声音不高,他们说了许家几个孩子的事情,最后说到了许洪黎,舅姥爷希望:“暂时留着她的命,她如果有什么不测,鬼子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许家。”
舅老爷这句话让小敏懵懵懂懂,她知道许洪黎投靠了日本人,最想杀汉奸的是舅姥爷,舅姥爷却劝许老太太不要动手,码头交给许洪黎比交给鬼子强。
许老太太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小敏听到似的,“哥,您有什么打算吗?”
尽管他们兄妹声音很低,小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耳朵里,睡意被吓跑了。只听舅姥爷说:“把码头交给她,不要犹豫,你嘱咐洪涛,活着最重要。然后你们去蟠龙山,许洪黎不记恩,只记仇,她不知好歹,俺怕她伤了你……去吧,老妹,不要操心俺这个老不死的,她一时半会不能把俺怎么地。”
“哥,俺知道,知道她恨俺,她恨错人了……俺养了一个白眼狼,唉!”许老太太最后叹了一口长气:“没想到许家还出了一个汉奸,不,她不是许家的人,当年都怨俺心软……嗨,只能这样了,保命要紧。以后再慢慢收拾她……哥,连盛和连成,还有连姣他们都参加了抗日,让俺担心呀。”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他们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不杀鬼子,鬼子就杀咱们……中国是咱们的中国,不能落入日本鬼子手里,那个赵妈的丈夫就是打鬼子死在了古北口,这件事没有人告诉她,俺好几次想告诉她又不知怎么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唯一儿子也参加了抗日,还有顾家三个丫头,老大和老二也在做抗日的事情……你这么多孩子,还有什么顾虑?只要大家拉起手,就不怕牺牲,不怕打不败鬼子…如果俺还年轻,俺也会参加抗日……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那天,顾小敏才知道,大姐二姐都参加了抗日,她们多么了不起呀,可是,打鬼子会流血牺牲,她们不怕死吗?小敏的心里又开始为大姐二姐捏把汗。
抬起头,眼睛穿过车帘的缝隙,瞭望着半空,刹那间,乌云滚滚席卷而来,势如千军万马出现在天边,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冷,冷风被气流压了下来。紧跟着,风拽着白茫茫一片,把四周的村子和山都连了起来,像一个大铁笼把所有走在路上的人与车囿囚在一起;浑浊的、灰暗的空气里雪花骤然飙落,仿佛一顶白色的、厚厚的蚊帐从半空垂落。
马车旁边走着几个逃荒的,看不清他们的脸色,只看见他们拖儿带女,一身破衣烂衫,一缕缕断了线的补丁在风里飘荡;风撕扯着他们乱蓬蓬的头发,像草一样在头顶打着旋。
枯枝在半空旋转,像一把大笤帚,想扫尽雪,扫不净,无法扯断那根串着雪片的绳子,就像谁家的棉花包散了,扑头盖脸到处乱飞。
车篷在左右晃悠,顶蓬被风吹起一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小敏急忙放下小九儿,伸开双手用胳膊肘压住车篷一个角,另外三个角飘了起来,她赶紧跪着爬到车篷另一头,用身体压着翘起来的角……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一时,手忙脚乱。
车篷里钻进了雪,很快变成了水,包袱被打湿了,小敏抓起包袱抖了抖,藏到身后去,看着四面透风的车篷,如果有几根绳子就好了,哪儿有绳子?小敏看到了小九儿用过的尿戒子,她飞快地把尿戒子搓成绳子,把车篷四个角分别拴起来,缠绕在车部的轸木梁上,做好了这一切,把小九儿紧紧地抱进怀里。
巴爷手搭凉棚看着远处,颦蹙着双眉说:“丫头呀,看这天气,咱们走不快,真怕风把车篷刮走了,最好找个地方避避雪。前面就是柳家沟村,梆子住在柳家沟,咱们拐到梆子家歇歇脚怎么样?”
小敏掀开一点车帘张望着四周,她想看看梆子住的村子还有多远,一阵风袭来,扯着大片雪迎面而来,慌忙放下车帘,风把她的话断断续续送到了巴爷耳边。
“梆子哥的家在柳家沟?林伯和瓢爷上个星期来买过煤……”
“丫头,梆子开了一家榨油作坊,听说生意不错,……去蟠龙山俺不能空着手啊,买桶花生油,照顾一下梆子的生意,哈哈哈哈”
“好,丫头听巴爷的,您去哪儿丫头都跟着……巴爷,到了郭家庄,您也去见见许家舅老爷吧,他是一个好人,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心眼好……”
巴爷知道小敏心里惦念着许家,在城隍庙时,她嘴里整天念着许家,这丫头不忘本。
“好,有时间一定去拜访一下许家舅老爷,俺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老人让俺丫头牵肠挂肚?哈哈哈哈,丫头,过了柳家沟一里路,有一座破庙,再往前半里路有一个山包,那儿是一个古墓,墓被国民党官员盗了,只剩下了一个很大的地下宫殿,土匪在古墓上加了一个顶蓬,就变成了他们的土匪窝。咱们不怕土匪,毕竟都是中国人;鬼子不同于土匪,他们既要钱又要命,咱们宁可多走几步也要躲着鬼子,咱们有通行证也要小心,到时候就怕鬼子不认这张纸片。丫头哎,咱们马上进村子了,见了梆子不要多说话……他是刘家的上门女婿,他要看他娘们脸色行事,看情景再说,好吗?”
“巴爷,一切听您的。”小敏点点头。
马车进了村子,巴爷拉了拉马缰绳,马车慢了下来,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巷子,眼前是一处普通民宅。三间正房,一个很大的院落,很宽的院门,能进马车;还有一个东厢房,东厢房朝南有门,是一个小门楼;院墙很矮,站在巷子里就能看到院里的情景;院里种着一棵树,树枝上挂着雪,一阵阵风吹来,树枝上堆积的雪“哗哗哗”而落;油坊两个字刻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涂了蓝色油漆,吊在小门楼的门檐上,在雪里、风里游荡,磕在砖墙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墙外面有一颗枣树,最高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个枣,被冰凌包裹着,在风里晃荡,看样子经不住风,一会儿就会掉下来似的。
巴爷跳下马车,牵着马缰绳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小门楼的旁边,然后转身走向大院门口,在门口向院里张望了几眼,屋里好像有人,窗玻璃上闪现两个人的影子,一个坐在炕上,一个站在地上。
”梆子在家吗?”巴爷把双手放在嘴边向院里招呼了一声。随着声音,屋门开了,从屋里走出了梆子。
梆子眯着眼,哈着腰,揣着胳膊,头上戴了顶棉帽子,棉帽子没有帽檐,包着额头,只漏出一双眼睛,还有一个冻红的鼻头,还有吐着热气的嘴巴:“谁呀,榨油的吗?”
“嗯,不是榨油的,买油的。”巴爷撩了一嗓子。
梆子打开院门一条缝隙,眯着眼从门缝里打量着巴爷,一愣神,突然把门大敞开,一下扑了出来,直接扑进了巴爷的怀里,嘴里欢欣鼓舞地喊着:“巴爷,巴爷,是您老人家嘛?您还记得俺梆子,一年多不见,您好,您好,您还是那样精神,看着年轻了。”
巴爷用大手拍着梆子的后背,哈哈大笑:“年轻?不年轻了,只是刚刚刮了胡子而已。”
梆子听到了小九儿的咿呀声,惊奇地问:“车篷里是谁?”
“是俺老巴的儿子,是潘家村潘嫂给俺生的,哈哈哈哈还有俺的丫头,还记得那个丫头吗?”
“是敏丫头吗?记得,记得。”
小敏一只手撩开了车帘,探出半拉身子,向梆子弓弓腰,“梆子哥,您好。”
“奥,敏丫头好,快进屋暖和暖和,这天气,你们这是去哪儿?”梆子说着走近马车,准备把小敏扶下车。
这时从院里走出了他媳妇刘娟。刘娟挺着大肚子,身上披着一件男人棉袄,裤子又肥又长扫着地面上的雪。
“梆子,谁来了?”刘娟声音尖细。
“老婆,快过来,俺给你介绍一下,是俺经常给你提起过的巴爷,他途径此地,来看看我……我们。老婆请他们进屋坐坐可好?”
听着梆子的话,巴爷心里有数了,他急遽摆摆手,“不打扰了,只想买二十斤花生油,不知有没有?”
刘娟挤到梆子前面抢着回答:“有,开油坊能没有油卖?……哦,巴爷今儿专门是来买油的吗?不进屋坐坐了……”刘娟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巴爷,少顷,她皱起了眉头,看着眼前的巴爷怎么那么面熟,在哪儿见过?她仓惶想起她爹刘大仁给她看过一张画像,画像是日本人贴在街口的,被爹揭下来拿回了家,给娘做了鞋样子,上面写的字她不认得,只认得那个人的模样,怎么看眼前的老头就是画像上的人,只是,这个老头脸上少了乱七八糟的胡须。
刘娟虽然不认字,她的脑子反应特别快,记忆深刻,她悄悄拉住梆子的胳膊,低低说:“这个老头是鬼子要找的人,不能让他在村子里久待,快让他走,否则,不仅连累咱们,也会让小人告到鬼子那儿……”
听婆姨这么说,梆子一下子慌了神,他抬起眼睛看着巴爷,轻声问:“巴爷,您杀了一个女人嘛?一个鬼子的人……”
巴爷没有回答梆子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俺买二十斤花生油,俺马上走,去弥河镇看望朋友。”
“好,好,您老稍等片刻。”梆子说完,匆匆挤进了院门,向东厢房走去,一会儿,提了一铁桶的油出来,“巴爷,给您放车上吗?”
“放车板前面,放前面。”巴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
刘娟盯着巴爷手里的大洋又惊又喜,嘴里却说:“巴爷,俺父亲敬重您是一条汉子,今儿这桶油送给您了,您赶紧赶路,雪天路滑注意安全,这个时候路上没太多的人,正是时候。”
巴爷暗暗佩服梆子找了一个聪明媳妇,话里话外赶他们走,却说得这么委婉。
巴爷手里抓着马鞭,抱抱拳,“好,我们马上告辞,这油钱还是要给的,一块大洋够不够?无论够不够就这么多。”
梆子连忙摆手说:“巴爷,您客气了,走路多少钱也不够花,穷家富路,油钱就算俺梆子孝敬您的,您老收回去吧。”
“好,再见。”巴爷跳上马车,没有回头看车篷,嘴里吼了一嗓子:“丫头,坐好了,咱们启程。”
看着马车向前走去,梆子用手挠挠后脑勺,心里很别扭,巴爷走到家门口也没让进屋喝口水,他想埋怨婆姨,他试探地在嗓子眼里叨叨了几个字,没吐出口,看着刘娟慢慢撅起的嘴角,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梆子就是一个柔寡断懦的男人,他心里渴望巴爷能留下来,好好叙叙家常。可他做不了他媳妇刘娟的主,他也怕村子人多眼杂,招惹没必要的麻烦,走了也许更好,这个天气赶路也许能躲过鬼子。
“哼,又丢了二十斤花生油,又白干了。”刘娟笨拙地弯弯腰拍拍裤子上的雪,嘴巴抱怨梆子:“都是你交的朋友……穷朋友,贪便宜的朋友。”
“是,是你说不要钱,再说,俺离开城隍庙时,巴爷给了俺十块大洋呢……”梆子觉得自己说话有点硬,怕老婆生气,蹲下身,帮老婆把拖拉在地上的裤腿挽起来,站起身体,跺着脚,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哈哈热气,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老婆别生气,不要斤斤计较,俺在城隍庙时,巴爷对俺有照顾。”
梆子和他婆姨的话飘到了巴爷耳边,占便宜不是巴爷的性格,他把手里攥着的一块大洋顺着车篷顶扔了过去,大洋带着一股风,正好落在了梆子的怀里,梆子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刘娟大吃一惊,这功夫还了得?梆子双手攥着带着巴爷体温的大洋,百感交集。
恰在此时,身后走来一个中年汉子,他身上披着蓑衣,手里牵着一匹马,眼睫毛上落着白白的哈气,目光炯炯有神,看着远去的马车,喊了一声:“娟子,是谁呀?你们两口子在叨咕什么呀?俺听到,什么巴爷……什么城隍庙……”
刘娟一回头和来人打了一个照面,喊了一声:“爹……”爹怎么跑来了?看着爹急赖赖的样子,猜到了爹也许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小心翼翼抓着梆子的胳膊走近刘大仁,撒娇地问:“爹,您都听到了?”刘娟与她父亲不敢撒谎,“爹,是那张纸上画的人…”
来人正是刘大仁,刘大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胆大,说话高嗓门;眼睛比一般人大一倍,黑眼睛占据了眼窝的四分之三,村子人都喊他刘大胆,不只是因为他眼珠子大,是因为他胆大如斗。他做的是煤炭生意,需要一个大场院,他选择了山坡下面那块荒无人烟的坟地。为了防止偷煤的,他常年住在煤场里与坟头作伴。
“爹,这么大的雪,您牵着马去哪儿?”梆子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刘大仁,问:“爹,俺小叔和文杰兄弟回来了吗?”
“是他,你们怎么赶他走了呢?不行,俺要喊他回来喝酒。”刘大仁没接梆子的话,而是责怪道:“梆子,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总听媳妇的话。你在城隍庙时,一直以来承蒙巴爷照顾,你都忘了吗?人啊,不能忘恩负义。”
刘大仁瞥斜了自己女儿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丫头被我们惯坏了……俺去把巴爷追回来,这么大的雪天,走到家门口,应该喝几杯酒暖暖身体。”
刘娟知道她爹的脾气秉性,他老人家喜欢与英雄交朋友,这怎么好呢?她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梆子胳膊,意思让他劝劝爹不要多事。梆子被婆姨拧疼了,也领悟了婆姨的意思,他把刘大仁拉到小门楼旁边,低声细语:“爹,俺了解巴爷的性格,他不会留下来的,他怕连累咱们,更怕连累咱们整个村子,”梆子最后一句话里的“更”说的响亮。
刘大仁不再言语,他知道他女儿不惹事不找事,不吃亏,但,英雄到了家门口,没见见面他觉得很遗憾,“好吧,你们两口子快回家吧,俺去前面看看。这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咱们家运煤车上午应该返回了,到现在也没见影子,俺去看看。”
说着,老人跳上了马背,追着巴爷的马车而去。
刘大仁骑着马一会儿追赶上了马车,“巴兄弟,请慢走。”
巴爷听到马蹄声,回头看过去,是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骑着马飞驰而过,绕过了马车,横挡在马头的前面,巴爷拉紧马缰绳,“嘘……”
刘大仁右手里攥着缰绳,用左手包住右拳,大眼睛盯着巴爷,
“巴兄弟,您慢走,已经到了家门口怎么会绕路而行呢?请原谅小女年幼做事不周。”
“喔,是刘老板呀,今儿不叨扰了,赶路要紧。”
“巴兄弟看在俺与许老板的面子上,您赏个脸,到庄上坐坐,俺给您温一壶老酒,暖暖身子再走。”
刘大仁嘴里的许老板就是许洪涛,刘家大儿子刘文峰在许家码头做事,他明面上是许家码头的管事,真实身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也是弥河码头上抗日力量的领头羊,鬼子霸占了弥河码头,他被日本人和许洪黎留了下来。
这次炸鬼子的货轮有他的功劳,是他把情报送到了桂花茶楼,又根据许连姣和代前锋从谷田那儿得到的布防图,一举得胜。巴爷带领二十几个战士偷袭了鬼子货轮,牺牲了五个,刘文峰亲眼目睹了巴爷一行人英勇无畏,用身体抱着炸药包与鬼子货轮同归于尽,他心里很是敬佩,他把这件事与他爹刘大仁讲过,他希望爹也能参加抗日,只要中国人民都站起来抗日,日本鬼子就会落荒而逃,只可惜有的人没有觉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巴爷是从刘文峰嘴里知道梆子娶了他的妹妹,住在柳家沟。只因为大雪路难行,本想在梆子家坐坐,歇歇马,没成想被梆子婆姨几句话就打发走了,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惹人烦。
“刘老板,俺就不去了,前面有座破庙,俺们爷仨去庙里坐会就行了,您去忙吧。”
“怎么好意思呢?”刘大仁抬起大手呼啦呼啦脸上的雪水,“您不给俺面子吗?”
“刘老板,今天不叨扰您了,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您去忙吧,有缘下次经过柳家沟,咱们哥俩痛痛快快喝几杯。”
巴爷一席话提醒了刘大仁,的确他还有事,不知拉煤的卡车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在半路上抛了锚?还是遇到了鬼子?
“那,巴兄弟,您,唉,对不住了,下次您经过家门,千万不能绕路而行,俺去前面看看运煤车,在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到家了。”刘大仁自己安慰自己,“可能是雪大、雾气茫茫看不清路,司机不敢开车……”
“那,您快去忙吧。”巴爷向刘大仁抱抱拳,“后会有期。”
巴爷赶着马车晃悠悠穿过了巷子和街道,直奔柳家沟北路,沿着北路走下去有一座破庙,破庙离着霸王墓地还有半里路,正好夹在柳家沟和霸王墓之间。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砰砰砰砰”远处传来几声枪响,是鬼子,枪声之中夹着鬼子的大皮鞋,听声音离着有二里多路,这么大的雪,不愧是灵耳焦巴爷,他勒住马缰绳,侧耳细心听听,至少有十几个鬼子,还有几个人与鬼子一边交火,一边撤退。子弹像砂锅炒豆子“噼里啪啦”响,还有奔跑的脚步声。怎么办?放下马车去帮助那几个人不可能,不帮忙又不是他巴爷的性格。就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小敏掀开了车帘,往外探着头,“巴爷,马车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这么大的雪咱们应该找个地方歇歇脚,俺心思先去那座破庙里躲一躲。”巴爷的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如果身边没有丫头和九儿,他定会不顾一切地跑向出事的地方,此时不能,不仅有自己年幼的儿子,还有丫头,保护两个孩子是他的责任。
前面的确出现了一座破庙,矗立在马路边上的山坡上,红红的屋顶被雪覆盖着,被风捶打,露出左右两个高挑、尖尖的屋檐;庙前庙后都有台阶,凹凸凹凸的荒凉景象被大雪藏了起来,显得它孤立不伶仃;台阶两侧矮松变成了雪松,像头顶戴着一个个白绒绒帽子的幼儿;低洼处,时隐时现、弯弯曲曲的蚰蜒小路,落满了一层层雪,上面一层被风吹起来,露出一点点磨亮的石阶,宛若一面面镜子,反射出点点光。
巴爷把马车停在了台阶下,把小敏和九儿抱下来,又把包袱背在肩膀上。
“丫头,站稳了,别让风吹跑了。哈哈哈哈,今儿风太大。”巴爷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里开着玩笑,把马从车上卸下来,把马缰绳攥在左手里,从小敏怀里抱起小九儿,“走,咱们到庙里去歇歇脚。”
沿着石阶路往前走,正中间是一座大殿,大殿门口一侧有一棵古槐,看不清有多高,似乎已经入天,这棵树中间枯萎,活像买豆腐用的梆子,随着风传来“邦邦邦”的响声,有的枝条干枯,随风飘落,可是,为了在春天展示它的葱绿,它没有放弃活着,哪怕有一丝希望它都要坚挺着身躯。
庙门大敞着,风头卷着雪水,摔打着破烂不堪的门板,发着响亮的“咣当咣当”的声音,真应了一句话: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门扇破碎,门轴依然那么亮,像是黄花梨木,晶莹剔透;雪飘进了大殿里,地上一半雪,一半水。这座空荡荡的古庙,四邻不靠,寂无人声,暴风骤雪陪衬下,愈显得庄严肃穆。
“丫头,进去吧,我去给马喂点雪,喂点草,雪地里有不少草,用脚丫扒拉扒拉雪就能发现地表上的草,很厚,够马吃个撑肠拄肚,真好,给,把小九儿交给你,他又睡了,小孩子能睡觉。你饿了,包袱里有吃的,但,你不能睡觉,明白吗?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关好庙门。”
“俺知道了,巴爷,俺躲到香案下面,您去忙吧。”
巴爷牵着马回到了马车旁边,他又检查了一下四周,枪声隐隐约约还在响,天越来越黑,雪密密麻麻地下着,风忽紧忽慢地刮着,他没有犹豫,动作敏捷地跳上马背,风驰电掣而去。
大殿里香案下,小敏看着怀里的小九儿呢喃着梦话,听着木门在风里有节奏地响着,她的眼皮睁不开了,真想睡一觉,又怕睡着了巴爷回来听不见,把眼睛睁大送到门外,远处山坡上传来了悲泣声,被风吹乱了,声音很低,很伤心,有一个男人捶胸顿足嚎啕,悔恨交加,夹着一个女子细懦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娘”,悲悲切切。
小敏心里一颤,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娘离去正好是冬天,出殡那天下着雪,雪没有今天大,飘飘悠悠落在娘的棺柩上,所为棺柩,就是四扇旧门板钉了一个长长的盒子,爹把娘抱着放在里面,给她脸上盖上一块红布,不知娘的脸当时是什么样子,看不见,只看到她的身体笔挺,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她两只手里分别攥着一块猪骨头……爹哭得东倒西歪,几个邻居扶着他。还有二叔从坊茨小镇回来了,二叔脸上挂着泪,小声责怪着爹说:“早做什么啦?大嫂跟着你一点福都没享,整天只知道喝酒,吹牛皮,乱发脾气,好好想想,应该做点什么了,为这个家……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也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小敏不希望二叔谴责爹,娘最后都没有埋怨爹一句。
娘去世的那一年,小敏刚刚五岁,不记得爹向娘发过几次脾气,因为爹发脾气尽量不守着她,听到爹向娘高声嚷嚷小敏就会哭,爹嘴硬心软,看着谁流泪他也难受。
爹骂娘,娘也委屈,娘心里无论有多大的委屈,一般不会当着爹的面流泪。娘性格内向,不记仇,只记得别人的好,临了还嘱咐小敏说:“你爹不容易,家里全凭他一个人挣钱,下井又累又危险……好好照顾你的爹。”
娘死了,爹不再喝醉酒,每天却像喝了好多酒似的,晕晕乎乎,抓着自己手打自己,疯疯癫癫哭喊着:“你来打俺呀,打俺吧,俺不是人,不是人,你那么遗憾俺,那么体贴俺,俺却不知好歹,不好好对你……如果有来生,俺一定、一定好好疼爱你……”爹的话不知娘听到了没有?听到了,娘还能回来吗?人有来生吗?
小敏把小九儿放在包袱上,从香案下面钻出来,抬起泪眼,看着香案之上正襟危坐的地藏王菩萨,“扑通”跪下去,双手合十,嚼着泪祷告着:“菩萨呀,请您保佑俺娘在那边的生活不再有磨难,有吃的,有穿的……”
就在这时,庙外面人声嘈杂,好像有许多人,他们的脚步是奔着大殿而来。没有巴爷的声音。
“三哥,有人,有马车,车篷里有女人的衣服,还有一桶油……”
“土匪?!”小敏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