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的门打开了,小敏愣愣站在门口,眼前站着二姐夏蝉,二姐旁边是一个穿洋装的女孩,十八九岁的年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针织棉帽,盖住两边的耳朵;一件蓝色绒花斗篷,内衬银白底的连衣裙,裙衫上绣着蓝色矢车菊,衣领与袖口一圈白色蕾丝花,衬托着由于激动而红润的肌肤,真是清雅;一双高过膝盖的毛毛马靴,像踩着白色雪花的小马驹,可爱又调皮;再往脸上看,好像绽开的白兰花,微凸的额头,光滑细腻,细长的眉毛下一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含着晶莹的泪水,长长的、黑亮的睫毛翻卷着,像跳动的蝶羽;一条长长的大辫子搭在前胸,细长的胳膊向两边张开。
小敏的小心脏突突跳,自打她记事起,娘就整天念叨大姐二姐,大姐被爹送给了一对德国夫妻,不知过得好不好?不知长的啥样子?随谁?眼前高高个子的、穿洋装的小姐一定就是大姐,那双碧水淋漓的大眼睛多随爹呀,虽然没有爹的眼睛刚毅,却闪着星星之光;带着弧线的唇角微微向上翘起,一颦一蹙多像娘,只是娘很少笑。
小敏全身哆嗦,她可以确认眼前漂亮的女孩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大姐,此时,不知为什么相望不敢相认。她把慌乱的、带着狐疑的眼神移向二姐夏蝉。
夏蝉向小敏点点头,想说:三妹,这就是咱们的大姐呀。却一个字没有吐出口,两行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她的嘴角,黏住了她的嘴唇。
“三妹……”仟溪轻轻喊了一声。
仟溪的一声呼唤,让小敏瞪大了眼睛,这声呼唤她等了好多年,这个镜头,她梦过好多次,每每都是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空空的旷野,四周雾气昭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一个亲人……此时此刻,两个姐姐就站在她的面前,大姐在呼唤她,她听到了。小敏再也抑制不住了,“大姐__”她一面呼喊,一面往前窜了一步,猛然扎进了仟溪的怀里。
一股淡淡的花香瞬间溢满心怀,让她陶醉,更似梦似幻,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大姐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仿佛看到娘在不远处看着她们姐妹三人,娘笑了,终于笑了,笑得那么好看。
腊月的风刮过大街小巷,各家的门窗紧紧实实闭着,行人缩紧了脖子,弓着背,凛凛的寒气吹透了身上单薄的衣衫。没有融化的雪覆盖在屋顶与墙头,闪着冰冷的光。
西落的太阳被高高的楼檐遮住了,半白,半黄,半红的几束光钻出了点点缝隙,落在坊茨小镇里,夹在大树、高墙、行人的阴影里。
许连瑜的脚步停在了自家院门口外面,他的眼睛穿过了低矮的墙头,院子里静悄悄的,一楼厅堂的两扇门闭着,门口一旁墙边立着一个湿乎乎的搓衣板和一个木墩子,还有两个木盆,一个盆里盛着干干净净的水,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盆里放着刚刚洗好的、沥净水的衣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还没有晾晒上。
二楼一个房间窗户上拉着窗帘,一点闪烁的绿光从窗棂一角漏出来,像忽阴忽暗的冥火。
火房的门从里面开了,雪莲细小的身影从里面钻了出来,她的额头和鼻尖冒着汗水,两绺散发贴在她的额头,飘在她的耳旁。她手里端着一盆狗粮,蹑手蹑脚爬上二楼,推开卧室门走了进去,一会儿抱着一堆脏衣服走下楼,把怀里的脏衣服扔进屋檐下的水盆里,端起另一盆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子的晾衣架上……几只野猫在后山墙上跳跃,朝院里喵喵叫着,雪莲转身走到楼梯口,从楼梯口旮旯里拿出一包食物,蹑手蹑脚折回身,把食物放在墙角,那几只猫灵巧地跳下了院墙,直奔那一些食物而去。
许连瑜摁响了门铃,雪莲用衣襟擦着湿淋淋、冻得红彤彤的双手,低垂着头走到院门口一侧,谨慎又战战兢兢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嘴里的话在嗓子眼里:“少爷回来了。”
许连瑜隔着门问:“我爹我娘去哪儿了?”
雪莲胆怯地、试探地向她身后二楼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头,
磕磕巴巴地回答:“回少爷的话,老爷,老爷还没有回家。”
“没下班?!这个时间点,应该早已到家了。”
雪莲把双手伸向许连瑜手里的行李包,怯生生说:“少爷,俺给您拿……”
“不用,里面是换洗的衣服,明天洗出来就行,俺后天穿……”许连瑜一边说着,一边往院里走。
刚刚迈上屋门口的台阶,楼上传来几声狗叫,还有李氏懒洋洋的、口齿不清的声音:“是连瑜吗?”
听到母亲病弱弱的声音,许连瑜心里一抽抽,“母亲怎么啦?”
许连瑜扔下手里的行李包,匆匆跑上二楼,惊惶地推开母亲的卧室门,随着屋门的打开,屋里桌上的灯苗上下左右忽闪了一下,李氏疾速从烟枪上腾出一只手,遮住那点火,嘴里吐出一缕烟雾。
许连瑜踏进了屋子,一阵阵浓浓的烟膏味迎面而来,把他呛了一个趔趄,刹那间一股冷气袭击了他的全身,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股怒气置顶他的喉咙,让他窒息,他看到母亲斜躺在床上,披头散发,一张脸隐藏在乱发之间,跳颤的灯苗照在她的眼珠子上,像犁地的耒耜,闪着青幽幽的光。
李氏早听到了许连瑜的脚步声,她也打了一个寒颤,她怕,她怕她抽大烟的事情被儿子发现,此时,已经被发现了,她只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吞云吐雾。
僵持了一会儿,李氏把嘴巴移开烟枪,吐出一口烟雾,嗓子眼里像漏气的气球,发出低微的“嘘吁”声,翻了一个身,一只手里继续抓着烟枪,另一条胳膊肘支撑着床沿,准备坐起来,晃了晃又趴下了。床里面的小狗听到主人的声音,“腾”站了起来,向许连瑜龇牙咧嘴吼了一声,一副凶恶的表情,似乎这儿是它们的领地,不可侵犯。
“招财,这是少爷,你不认识了吗?”李氏说着,把身体往上移了移,把头枕在高高的枕头上,把脸转向桌上的灯,哆嗦着手举起烟枪。
看着眼前的情景,许连瑜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太阳穴通额头的青筋暴起,他忘记了敬老爱亲礼节,顷刻间怒气冲冠,大声斥责:“娘,您这是怎么啦?怎么染上了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俺怎么不知道?”
李氏的脖子往桌前抻了抻,嘴唇含住了烟枪。她背后的京巴狗抖掉身上的被子,狂叫不止,似乎在替李氏回答许连瑜的问话。
李氏没有立刻回答她儿子的话,她不想火上浇油,她以为沉默能解决问题,她的眼珠子从手里烟枪上移到屋顶,少顷,转向屋子里的煤炉,咳咳沙哑的嗓子,不紧不慢,答非所问:“炉子该添煤了,俺觉得有点冷,不知是不是你把外面的冷气带进了屋里……以前没有太大的瘾,不想让你看见而已,现在瞒不住了,一年多了……连瑜呀,你不是明天回来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许连瑜扑向桌上,伸出大手一呼啦,“啪”把那盏闪着鬼火的玻璃灯打到了地上,玻璃碴子四处飞溅,然后他用脚上的大皮鞋疯狂地踩着,暴跳如雷,“让你们抽,抽死你们!”
“俺的烟灯……不,俺的命根……”李氏从床上滚到了地上,她的腿上缠着被子,她顾不了地上有没有玻璃碴子,有没有煤灰?她觉得失去那口烟,让她无法呼吸。
李氏的身体不过四十多岁,衰老的痕迹在她身上清晰可见,上午她和几个原来的邻居,一帮有钱有势的家眷玩了十几圈麻将,便感到疲惫不堪,本想抽口大烟解解乏,没成想一躺下就起不来了,那一些女人等不了她,就自个回去了。
她本不想让儿子知道她黏上大烟的事情,此时被捉了一个现形,她只能破罐子破摔,央求道:“儿啊,你想让娘活着,就让娘再抽一口,就抽一口……”李氏说着爬到了许连瑜的脚边,抱住了儿子的大脚,鼻涕邋遢滴落在那双铮明瓦亮的皮鞋上,
“娘只有这点爱好,只有这点爱好,只爱这一口……”
许连瑜蹲下身体,捧起母亲一张面如土色的脸,母亲脸上的肌肉犹如刚炸出来的麻花,拧作一团,冒着汗珠子,眉头禁锢,双眉之间肌肉凸起一个山包,额头与眼角的皱纹像干裂的土地,一溜溜汗水从那一些褶皱里流下来,砸在地上的煤灰里,升起一缕缕烟,烟霾里这张脸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黯淡无神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眼屎,腮帮子凹陷,鹳骨孤零独立绷着薄薄的、枯黄的皮,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僵尸。
许连瑜伤心疾首:“娘,您,您可以像以前一样处心积虑许家的家产,为许家每年的红利而分斤掰两,儿子都不会计较您唯利是图,反而,每次都会顺从您的意思去讨好祖母……可是,可是现在,瞅瞅您的样子……“
“你们许家还有什么?最大收益是码头,码头也被日本人和许洪黎霸占……许洪黎算什么东西?她不是许家的人,她身上流着杂种的血……她不会给咱们一分钱……”
许连瑜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的话,这一些话她说过无数次了,难道这是她黏上大烟瘾的理由吗?有点可笑。
许连瑜晃悠悠站起身退出了屋子,从头上抓下礼帽攥在手心里,转身扶着楼栏杆,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走下楼梯,站在院子里,环顾一下这个漂亮的小洋楼,他们全家刚刚搬来不久。
这个安静的小院不仅看着舒服,还清雅,大大的院落,光滑的石基路,长长的走廊……比以前的两间平房宽敞多了,大大小小有四个卧室,还有书房……他希望有一天把祖母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人和和睦睦地生活,父亲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工作收入也不错,母亲可以在家玩玩麻将都无所谓,只要她不乱发脾气就可以,没成想她染上了大烟瘾,这个家怎么能架得住这样折腾?
两年多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她虽然好强,心大,脾气暴躁,但,对他很好。
记得,他的脚步每次踏进院门,把手里皮箱交给身旁的丫鬟,昂起笑脸,向屋里高声喊:“娘,俺回来了。”
屋里窗户上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脚步在门槛前停顿了一下,眯眯眼睛,高挺的鼻梁下红润的唇角露着一对虎牙,白皙的脸红晕晕的,那是健康的颜色。淡淡的、细长的眉毛猛地耸一下,那是惊呀的样子。一双小脚步迈过了门槛,眼角细细的皱纹变成了欢喜。
“连瑜,你,你回来了,去见过你的祖母吗?快进屋,累吗?吃饭了吗?”
“娘,俺在外面吃过了,不要为俺费心,俺不是小孩子。”许连瑜走近母亲,扬起一边眉毛,打量一下母亲,母亲没有别的爱好,喜欢玩麻将,由于她天天坐着眼睛往下瞧,肩膀有点驼。
“你快进屋歇歇,把外衣脱下来,让丫鬟去洗洗……让丫鬟给你烧热水……来来,客厅里有水果,刚刚洗好的……”母亲说着退回客厅,端出一盘子水果,恨不得一下塞进他嘴里,弄得整个院子就像打架似的,你追我赶。
“连瑜呀,你要想办法讨好你的祖母,许家所有的事情她说了算……她有的是钱……”母亲每时每刻都在絮叨这一些话,她喜欢说,他喜欢听。
而此时,这处小洋楼里只有母亲气急败坏的、嘶哑的吼声:“雪莲,你死哪去了?快,快给俺点烟灯……”
雪莲夹着削瘦的肩膀,从许连瑜身边挤过,慌里慌张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
李氏的卧室里,传来此起彼落的狗叫,忽高忽低,在叫魂,谁的魂丢了,让这个畜生如此烦躁。
这样的家他许连瑜一刻钟都不想待下去,他奔跑出了院子,他的衣襟摔在灰不溜秋的院墙上,撩起一层灰土。
在院门口外他遇到了邻居,德国老太太梅格尔,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梅格尔向许连瑜点点头,稍微弯弯腰,算是打招呼。许连瑜也连忙向梅格尔躬躬腰,没有停下脚步,他不想让邻居看到他焦头烂额的样子,毕竟刚搬来不久,互相还不熟悉。
风吹在脸上,吹在他敞着的前胸,他感觉到凉,透心儿凉,他缩紧了肩膀,拽襟大衣领,冷让他清醒了许多,举起手潇洒地抿抿鬓角,把手里的礼帽扣到头上。
巷子口杂货铺子的门大敞着,店里忙活着两个身影,一个是马太太,沉默是金的乡下女人,她弓着背,收拾着地上的杂物。一个是喜欢唠嗑的马掌柜。这个时候,正是下工的时候,杂货店里生意很忙,马掌柜的从窗户上看到了许连瑜,他扔下手里的算盘珠子,急冲冲跑出了店铺,亲热地打招呼:“许少爷回来了,辛苦了,有机会来家里坐坐,俺有事求您帮忙,麻烦您给俺乡下亲戚找份矿上的工作。麻烦了。”
“好,马师傅,您忙,有时间咱们细聊。”许连瑜说着,匆匆离开了杂货店门口,他不是有意躲着马掌柜的。
马掌柜的性格外向,有事无事都要拦下别人唠一会儿嗑,都是一些无关重要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一些笑料,说的人唾沫星子四溅,费心劳神;听的人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真笑还是假笑?
许连瑜的母亲和父亲把马家列为下等人,让他躲着马家走,他很听话,他很少站下与马掌柜的聊天、听他侃大山……许连瑜突然觉得自己的那个家都不如一个开杂货铺子的马家。
马掌柜的尊重他的工作,在人前背后高看他一眼,他惭愧,在矿上,他要看日本人脸色行事,日本人不高兴了,就会当着他的面杀人,血水在他脚下横流,他没有尊严,他就是一坨表面光鲜的驴粪。
“老婆子,许家发生了什么?许少爷脸色很难看,俺去瞅瞅……”
马掌柜眼尖,他发现了许连瑜大衣上黏着一片片灰尘,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这条巷子谁人不知许连瑜有洁癖,每天穿衣打扮光鲜亮丽,一尘不染。
许连瑜大步流星走出了巷子,很快拐过了前面的街道,他准备去德国小酒馆放松一下心情,甩过头,一家日本烟馆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门框上挂着的布帘像招魂幡,在风里游荡。门口台阶下,几个烟鬼跪在地上哭哭哀求,他们的大肿眼泡像在墨汁里泡过了,黑乎乎的,嘴巴上流着哈喇子:“……给一口吧,赊账,赊账,一口……”
“滚!”从店里窜出一个管事的,脸色难看,像被蜂子蛰了,青紫青紫,“来人,让他们消失,不要在这儿碍眼。”
烟馆管事的,还有跑堂的,都是所为江湖中人,确切地说是日本人雇佣的打手,这一些人没有仁义可讲,只有满嘴脏话,动不动挥舞拳头,踢踢螳螂腿,一点三猫脚功夫,全凭心狠手辣。瞧瞧他们,一边急赖赖撸袖子,一边猖狂吼叫。
这些烟鬼有钱的时候,被烟馆里面的人像请财神一样请进去,安排最好的房间和挑烟的丫头伺候;钱烧完了,求爷爷告奶奶、头磕破了,也没有人理睬。
许连瑜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他的父亲。
许洪亮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拄着文明棍,跌跌撞撞从一辆人力车上爬下来,直奔烟馆门口,在台阶下,他的身体往前一踉跄,差点摔倒,管事的屁颠屁颠从店里跑出来,双手搀扶住许洪亮的胳膊,殷勤地招呼:“许理事,您下班了?别着急,您的烟膏放在您的房间里了,烟灯准备好了……”
许连瑜扑到烟馆门前,向父亲背影喊了一声:“爹。”
许洪亮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布帘后面,瞬间被乌烟瘴气包裹。
气得许连瑜咬牙切齿,恨不得砸了眼前的烟馆,想到这儿他弯腰抓起一块大石头,举起来狠狠抛向烟馆窗户,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户被砸烂,破碎的玻璃碴子哗啦啦往下掉,瞬间,一扇整整齐齐的玻璃窗,只剩下了摇摇欲坠的窗棂,滚滚灰烟瘴气从里面冒出来,隐隐约约之间出现了一张木床,许洪亮的身体蜷曲在木床上,肩耸项缩,面色枯羸,瘦骨嶙峋的双手抓着烟枪,像抓着起死回生的人参果,大口朵颐。
“抓住他!”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烟馆里冲出了几个手里举着长刀的打手。看到寒光闪闪的刀片,许连瑜没有犹豫,拔腿就跑,逃跑是他的强项,在学校时他就是短跑冠军。
烟馆的人不可能放过许连瑜,别说那扇窗户值多少钱,这可是日本人的生意,砸日本人买卖是要付出代价的。
跑过两条街,许连瑜往后撩了一眼,几个打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手里的长刀,嘴里叫嚣着:“有种别跑,别让我们逮住你……定砍下你的四肢,流尽你身上最后一滴血。”
在坊子矿区,许连瑜亲眼目睹被砍去四肢的煤矿工人,被鬼子扔进了废弃的煤井里,那一些还能喘气的、活生生的矿工在煤井里挣扎……他害怕了,他自责自己今儿太冲动,没有考虑后果,一旦落入鬼子手里,他会怎么样?烟馆里的人也许认出了他是谁,也许那一些人已经包围了他们许家,这该怎么办呀?
就在这时,从墙角旮旯里跳出一个老头,拦住了追赶许连瑜的打手,老头揣着双手,歪斜着肩膀,撇着胡子拉碴的嘴角,慢条斯理地问:“你们知道__你们在追谁吗?”
打手一愣,眉头紧蹙,少顷,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老头,满脸疑问:“您哪儿来的?什么意思?”
“他可是侯奎的姑爷许连瑜,你们知道侯奎是谁吧?他可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你们现在跑一趟侯府,找侯府小姐,她会把玻璃钱双倍还给你们。”
几个打手面面相觑,侯奎的名字家喻户晓,是他帮助日本人把坊子碳矿区从德国人手里夺下来的,是日本人最忠实的朋友。
侯奎就是张喜篷老婆舅舅,更是一个卖国贼,一个狗汉奸。侯奎唯一女儿侯丽曾是许连瑜的大学同学,爱恋许连瑜好多年,只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这个老头就是杂货店马掌柜的,他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留在坊茨小镇的地下工作人员,他不仅窥探着沃家与许家,还负责保护许连瑜的人身安全。
许连瑜往前又跑了一条街道,发现没有人追赶,才停下了脚步,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半天,直起身体,前面是电影院,电影院旁边是一家旅馆和日本超市,这里是坊茨小镇最热闹的街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个时候他哪有心思看光景,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歇歇脚,静静烦躁的心情,去哪儿?一抬头,他看到了邱家绸缎铺子,铺子门口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画报,画报上是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浓妆淡抹,风情万种,她手里拿着一个毛绒绒的折扇,一顾一盼皆妩媚。这张画报出自许连瑜的手。画报上的女人,不仅善解人意,更见多识广,谈吐优雅。
许连瑜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狼狈,深感羞愧。
日头西落,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大多都是下工的,有的表面穿着光鲜得体,摇头晃脑坐在人力车上,嘴里吆喝着“快走!”;有的破衣烂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镇子外面走进镇子里面,钻进路旁的杂货店;有的推着独轮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从筐子里拿出几样手工品,摆在地上;肩上挑着冰糖葫芦的嘴里有气无力地叫卖着,从巷子一头蹿到另一头。
仟溪走出了面馆,她先抬头看了看马路对过的坊茨医院,这个时间段真佑快下班了,他们约好在邱家绸缎铺子见。
面馆门口台阶下,吕安打扮成了一个车夫,等候多时。
“小姐,您去哪儿?”吕安把揣着的双手从袄袖里抽出来,向仟溪鞠躬哈腰,“小姐,您赏口饭吃吧,家里好久没有开锅了……”
仟溪想笑,她用衣袖遮住嘴巴,不是杨同庆提前与她有交代,她还要与吕安客气一下,此时她没好意思看吕安的打扮。
吕安头戴一顶遮耳棉帽子,帽檐油泽泽的,露着毛炸炸的黑发。一条补丁摞补丁的缅裆裤,在腰上缠了一根粗布绳子,裤腿遮住了脚腕,脚下一双棉布鞋,千疮百孔。上身一件灰布坎肩,内衬一件灰不溜秋的长袖褂,脖子上系着一块破毛巾,遮住了他白净的肌肤。脸上抹了一层厨房剩油,酱紫色。
吕安喜欢干净,一身褴褛他不在乎,只在乎脸上带着腥臭味的锅底油,他用手指挠挠脸,再举到眼前看看,满指甲盖黑乎乎
、黏糊糊、臭乎乎的东西,他“吱吱”咬着牙,心里骂着杨同庆:算盘珠子,以后看俺怎么对付你?
“师傅,去邱家绸缎铺子。”仟溪的脚迈过一侧车把,身体轻轻落坐进车斗里的座椅上。
“好来,小姐您坐好了。”真不愧是多面手吕安,上的了厅堂下的了厨房,扮什么想什么,还有一身体力。
仟溪坐在车里,低声嘱咐吕安脚下的方向,很快,车子在电影院东面的街道上慢了下来,前面三角路口有一家绸缎铺子。
吕安把人力车停在了绸缎铺子门口一侧的窗户下,蹲下身子,左顾右盼,一只手抓着脖子上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一只手摁着车子横杠。
仟溪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拎着一个小包,轻盈地跳下车子,径直走向绸缎铺子。
吕安从头上摘下棉帽子攥在手里,挡住半张脸,一双锐利的目光抛向街道,一队鬼子和一队伪军在人群里穿梭,行人慌慌张张给他们让出一条路。几个鬼子手里擎着糖葫芦,一边斜头歪脑四处张望着,一边嚼着,一边傍若无人地撅着嘴吐着山楂核;一个伪军怀里抱着一筐冬枣,瘦弱的身体在几个鬼子中间穿梭,讨好地嚷嚷:“太君,您尝尝,甜得很。”
这档口,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向这边走来,吕安的眼睛贴着地面偷偷往上瞧,把两个人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
前面的男人个子不高,模样清瘦,一身西装包裹着他不胖的身躯,俊美柔和的脸庞,带着沉稳的贵族气质,看走路姿势像个日本人。
后面那个高个子男人五官精致,油头粉面,走路趾高气扬,显得狂野不拘,邪魅性感,胸脯跌宕起伏,稍带点气喘吁吁。一顶黑色礼帽压在他宽宽的额头,一侧露着几缕刘海,飘在帽檐下,遮不住一双神情专注的星眸。内穿一套黑色西装,外披一件黄色呢子军大衣,一只手里玩弄着一块白净净的手帕,一只手揣在裤兜里,一片大衣襟在他的后腰上和大长腿之间忽闪,真是潇洒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