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天澜城中。
这是一座石质的高台,石料就开采于就近的流光川中,但恐怕除了那条号称流淌着玉石的冰河,这个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大的玉料。
是的,这座高台便是用未经切割和打磨的原始玉料制成,如果在遥远的未来有一天流光川的玉石储量枯竭,那么这座高台便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玉石储地。
这里便是望月台,整个天澜城最高的地方,然而除了极少数人,其他人并没有资格来到它的脚下。
只是所有的天澜城住户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遥遥伫立在远处的高台,在云雾缭绕中静如山峦,他们都知道这座高台代表的惊人财富,也便威慑于天澜城主的力量与声威。
天澜城任家把握天澜城千余年之久,虽经波折,但始终未曾衰落,所以这座自初代始祖建起的望月台,便从未有人可以有幸撬下其中的一块玉石。
天澜城已然极高,然而望月台更高,它建在距离天澜城最近的孤峰峰顶,峰下便是天澜城主的庄园。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城主府却并没有建在城里,不过放在天澜城中,则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为第一位任家家主在天澜山定居的时候,还没有天澜城。
望月峰是很好的家族领地,但是并不适合建城。
那位家主建起了望月台,建造了望月山庄,然后数百年间,在任家的主导下,天澜城方在这处山间谷底陆陆续续地建成。
先有城主,后有天澜城。
这对天澜城的住民来说也是一个常识。
兰叶帝国本不应当有封疆大吏,因为她刚刚诞生过这个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三位帝王之一,并且政体的权力由帝王和议会分掌,中央的权柄极盛。
可是对于天澜城,无论是那位帝王还是后来的议会,都保持了接近于叶夜城的尊敬。
元泰帝接管偃师城的第二天,时任天澜城主的任夏声便通过使者向那位帝王传递了自己臣服的意向,当时元泰帝给出了他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便是举族迁往兰蓝城,天澜城交由分支代管,与此同时,天澜任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兰叶帝国的第七家兰姓。
第二个选择是继续留居天澜城,可选择是否成为第五家兰姓的成员之一。
对于这个帝国而言,兰姓是最顶级贵族的象征,他所享有的资源与优待,甚至超过了常规意义上的皇族,而成为兰姓第七家,则象征着接近全面的自主,背靠天澜城的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和任何一家兰姓抗衡。
但是任夏声拒绝了。
他的回复只有八个字。
“梁园虽好,非是吾乡。”
元泰帝接道回信之后反而大笑,招来使者,如是一一吩咐,言便按此办理。
所以从此之后,天澜城主成为了十人议会中的两大城主之一。
天澜城主之位由任家世代传承,帝国予以承认并在必要时候给予扶持。
天澜城自领军队,圣雪山下三千里雪原皆天澜城领地,在众口相传的民间,天澜城主又被称为北境之王。
并非没有道理。
也是鉴于天澜城独特的历史地位,所以,兰木才会遥遥委托叶青送他的亲笔信给这位数十年不下圣雪山的天澜城主任秋客,并且希望送这份人情给叶青。
就像没有谁会嫌弃一个公主的友谊,可是同样,天澜城主的友谊也是任何人都不嫌多的。
任秋客此时便站在望月台上。
望月台极高,高到云雾起伏,群岚如烟,整个天澜城便如模型一般匍匐在脚下。
只是此时,一个人站在这样高的玉台上,不免有孤寂之感。
只是任秋客本人,便是一个孤寂的天才。
天澜任家有着最顶级的家族传承,可是任秋客即使在千余年的历史中,也是无比的耀眼。
他四岁开始修习,展露出了同样杰出的魔武潜力,若是寻常天才,恐怕会直接选择魔剑士的道路。
然而他在六岁的时候就放弃了魔法,专攻武技。
严格来说,专攻剑道。
自此,他一路绝尘。
九岁剑道初成,进级青阶,从此家中寻常武士再非稚子敌手。
十四岁剑道小成,一举突破至地境,晋级当日执剑下山,只身单剑,纵横三千里雪原,三月斩敌过千,终以血祭剑。
待到二十四岁,他便到达了二十八级巅峰,触摸到了天境的门槛上。
然而这一停,便停了三十年。
天境之路讲究玄关无悔,即使放纵恣睢如庆历四年春,十七岁便到达了二十八级,却生生压制了自己两年,即使在永夜之城中生死一线,也从未想过临阵进阶。
所以他一旦进阶,便如日出东方,第一战便于千万人环伺之下之下刺杀斯特庆历帝,自立登基奥登城中。
只是二十八级巅峰对任何一人来说都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哪怕能够进阶二十八级无一不是天纵之资,可是这之中能够最终抵达天境的,往往不足十一,是以普天大陆,纵然三圣之后武道发展繁盛至万年来巅峰,可是天境之人,若不包括隐族,依然不过百数。
所以哪怕任秋客在长达三十年间号称天境之下第一人,甚至能够在天境面前保持不败,可是始终有人认为,这位天澜城主天资极尽于此。
他过于醉心剑道,以至于剑我唯一,所以打破内外隔阂,成就天境要难过常人十倍不止。
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常识就是用来打破的东西。
三十年后,五十四岁的任秋客约战兰叶帝国四位天境,独力以一敌四,于战斗中临阵进阶,单剑大破四位天境强者。
从此天澜城主之名,便真正成为了威震整个北境的绝对强者。
这件事据今不过五年,所以而今的天澜城主,年已五十九岁。
对于天境强者来说,只要有心,数百年的寿命挥之即就,对他们而言,六十岁不过相当于常人的二十岁,仅仅是人生的一个开始。
但是对于任秋客而言,他的人生已经太过漫长。
他醉心于剑,年轻时以精力不济为由拒绝娶妻,然而等到族中长老们纷纷发现他的精力永远分散不到剑以外的事物上时,他已经强大到不是族中可以支配的了。
所以他还是没有娶妻。
而今的天澜城主年已五十九,可是膝下并无子嗣,五十九年的人生,独自与剑相度,对于常人而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对他来说好像天生就是如此。
他也从未因此事介怀,天境强者寿命悠长,他至少还可以在城主之位百年以上,只要过继一个子侄,便可以继承他的位置,所以并为过度忧虑。
可是头大的族中长老很快发现,他暂时连子侄都不打算过继。
理由——还是精力有限。
所以这位茕茕孑立的城主立在高台之上,他自己还不感觉什么,所有能够看到他的人,都不由想起这样六个字。
“注定孤独一生。”
然而此时,他的身后慢慢响起了声音。
“皓月,拜见城主。”
任秋客玄衣,发色苍蓝,黑眸。
他不像北地的大多数人有着斯特帝国的稀薄血脉,天澜任家原本来自于大陆中部,后来举族迁徙北上方到达天澜,又与本地居民通婚甚少,所以任家的血脉素来在整个北境独树一帜,这并不是什么异事。
相反,由于天澜任家的独特地位,天澜城地域的苍蓝染料价格一直居高不下,连可以改变眸色的黑色玉片销量也一直见涨,所以在天澜城如果作奸犯科的有苍蓝发与黑瞳的体征,提刑官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是否伪造,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就交付任家由他们自行处置。
他严格来说是很英俊的男子,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岁出头的模样,面部线条如黑岩雕刻的塑像,他闻言轻轻回身,看向单膝跪在台下的白衣女子,黑色的眸子射出的光锋锐如剑。
“我说过了。”他面带愠色,低低开口,声音好像狂风扑击松柏,声已落,意犹在。
皓月依然单膝跪地,也不抬头,淡淡回答“皓月答应做您的影侍卫,那么自然要执上下之礼。
任秋客脸上明显不耐“你做影侍卫不过是你自作主张,我没有反对,你就在我这里赖下来。但是你既然在这里了,那么就按照我的规矩做事。”
皓月丝毫不退,依然低着头回答“救命之恩,唯有此报。城主的规矩,在皓月看来并不合适。”
任秋客他并不擅长和人做口舌之争,更何况是一个虽看起来通情达理,但是一心要装糊涂的女人。
所以他叹了口气“起来吧。”
“当初约定是十年的影侍卫,现在已经七年了,十年期满,可不允许续约了。”
皓月摇摇头“影侍卫做够了,还可以做侍卫,即使城主不缺侍卫了,皓月做个城主幕僚也是绰绰有余的吧。”
任秋客不由大皱其眉“然后还是把所有的竞争者一起打包送到我这里来?”
“自然才高者胜。”皓月已经听令站起,闻言点头,认真确认。
“那你究竟怎么才愿意离开?”即使是天境强者,也不由按住了额头,苦恼问道。
皓月一窒——在她的预想中,确实没有离开这个预案。
所以下意识地,她就把心中的话一吐而出“待到城主大婚之日,皓月自然会离开。”
这话刚一出口,这个平素温柔镇定的女子不由轻轻捂住了嘴,脸上瞬间飘起极浅的红晕,要知道雪瞳一族肤色极白,所以一点血色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她未曾想过,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她竟然还是这么进退失据,哪怕已经在他身边待了七年。
任秋客强压愤怒,他在这一瞬间竟然没有意识到皓月这句话的隐意,他只是从自己的剑心中做出了直接的回答。
“某醉心剑道,恐怕今生都不会婚娶,那你难道要赖在我身边一生?”
皓月反而不惊讶这个家伙会忽略掉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此时她早已经有些大乱,所以回答更是脱口而出。
“一生一世又有何难?”
皓月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把雪瞳一族的脸都丢光了,白如脂玉的容颜烫得几乎着起火来,她已经知道谈话没有办法继续了,而且巨大的羞耻心催促着她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她马上转身,声音在这一瞬间流利清冷到了正常水准。
“皓月突然想起,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可是她这已经不是退了,而是逃。
白色的身影在空气中一闪而逝,只留下一道冰痕缓缓消散。
任秋客看着那道缓缓消散的洁白冰痕,脸上殊无笑意。
他淡淡回身,望着远处起伏的雪海云涛,叹了口气,低语道“情字何解。”
天澜城主再怎么木头,再怎么注孤生,剑修毁一生也不至于连女孩的这点小心思都看不懂。
可是他不得不看不懂。
只要是一个正常人,都不会不对皓月心动,就连叶青妹子,由于她长久以来男女通吃的倾向,看到皓月也是个喜欢的不得了。
皓月人品修为身份来历都是上上之选,即使配给三大帝国的任何一个皇族做正妻都是只高不低。
容貌暂且不提,二十六岁的年纪,二十八级巅峰的修为,放在凡世自然是顶级天才,即使隐族也是最精英的那群人。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她的身份来历。
她是隐族人,而且还是目前最无意大陆局势的雪瞳一族,一旦和她联姻,那么可以获得隐族的友谊,要知道,奥斯家族便是由于和霓凰一族世代联姻,才能稳固三大皇族的地位。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接受。
没有男子不钟情这样的女子,除非男子本身有问题。
任秋客自然是正常的男子,他不娶妻,真的就是精力不济。
这不是玩笑。
皓月这样的女子,愿意留在这里以区区影侍卫的身份呆上十年,所追求的自然不是他的实力,身份,地位,而是他的人本身。
可是这偏偏是任秋客唯一无法给予皓月的。
他知道,自己会是一个合格的城主,也能够当好一个族长,但是唯独,做不好一个丈夫和父亲。
现在皓月用影侍卫的身份才能和他保持日常的接触,而且是纯公事的层面,如果皓月真的成为他的妻子,那么自然不能让她继续担任这类的职务,那个时候,感情无疑就变质了。
他一闭关便至少月余,平日里衣食住行都极为简单,皓月所想要的感情交流,属于眷属之间的交流,是他唯一给不了的。
他剑心通明,所以看破这一切之后选择搁置这段感情,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装木头装了七年,皓月还真的忍下来了七年。
他爱恋这位骄傲且优雅的女子,所以才希望给她更好的幸福。
可是原本以为不过五年,皓月就会放弃离开,可是眼下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眼看都快九年了,皓月还打算赖下去。
他实在坐不住了。
不过这个时候,任秋客突然古怪地转过身来。
一道冰痕一闪而逝。
白衣的皓月站在台阶之下,脸上依然红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任秋客实在想不到,方才这个女子说出了那样羞死人的话,按她平常的性格绝对一个月不会再来见自己。
可是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
皓月低着头,白皙的手背上有着一个青紫的掐痕。
没有谁有能力和胆量这么惹一个隐族存在,但是这个掐痕是她自己留下的。
皓月的声音充满了懊悔和羞恼,所以声音低到细若蚊鸣“属下失职,有客人求见城主。”
虽然很低,但是这样的声音任秋客不至于听到不到。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任秋客突然感觉这个样子的皓月真的很好看,所以下意识的,他静静回答“声音太轻,请重复。”
他的声音还是公事公办的古板,可是听在皓月耳中,这一刻反而说不出的可恶。
和平时的可恶完全完全不一样。
不过皓月还是把秀拳握地咯嘣咯嘣响的同时,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反而比刚才还低。
任秋客强装着冷漠,淡淡道“说过了,声音太小。”
皓月咬紧银牙,冷冷望向台上的玄衣城主,红色的眼眸充满着羞恼和愤怒,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深吸一口气。
“城主大人,有客人求见!”
这一声反而有些石破天惊之感,皓月因为吸气过猛脸上微白了一下,全身的力气几乎都被抽光了,她低声嘟囔了一句“这下可以了吧。”
这一声反而是最低的。
不过任秋客终于保持不住严肃的外表,不由轻笑出口,仿佛断崖生春“可以了,可以了。”
“快去让他们来见。”
待皓月转身,任秋客看着她白色的背影,不由失语喃喃道“想不到你还能这样可爱。”
这样说着,他叹了口气“如果三十年前遇到你,该有多好啊。”
“那个时候,我还有勇气,去拥抱你。”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