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白守信行将就木,虽然所说之事对他来讲不可行,可毕竟是一片好心,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你是晋国不容的人,我也是。实不相瞒,我是楚人,来晋国做着被千刀万剐的事。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来,我们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谁知白守信不为所动:“如此说来,我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吉人自有天相,老朽觉得少侠必定可以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再大的死罪,能大过触怒皇家,老朽不也熬到现在了?”
秦扬还要争辩,白守信直接不给机会:“就算少侠是楚人,来此谋大事,又如何?他日若能带婉儿回楚,便也彻底逃离这是非之地;况且婉儿精通医术,造诣不在老朽之下,少侠势力里多个寻医问药的,岂不美哉?”
秦扬心中一动,这次白守信真的说出了让他动摇的理由。他虽然也懂医术,但他的主要精力不可能放在这上面。百人之众虽然不多,但每个人都病不得。更何况如果接到了公主,有个懂医的女儿家也更妥当。
犹豫之间,秦扬的神态已经被白守信老辣地捕捉在眼底。
“婉儿不仅精通医术,还有一手好厨艺,也肯吃苦。少侠不妨想想,在故乡时家中娘亲做的饭菜——是不是身边有个女子更好些?”
“白爷,你七十多岁,我玩不过你,你赢了。”
秦扬终于松了口,但补充说:“不过我只答应带走婉儿,尽力护她周全,并不能给其他承诺——”
“好,少侠无需多言。他年你们夫妻二人带着子女,为老朽烧一柱香,报一声安好,老朽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秦扬看到白守信那强颜欢笑的表情,不忍再和他争执,便敷衍了事地“嗯”了一声,赶紧走出弄堂透气。
刚出来,便一眼看见远处抱着琵琶的谢婉儿。对方心有灵犀,也抬起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任凭往来者熙熙攘攘,秦扬却听到了谢婉儿那双动人美眸下的落寞,街上那些车水马龙仿佛消失不见了。
有道是命数无常,那女子本应在万人之上享受着世间的极致,只能宛若淤泥中的青莲,孤芳自赏。
白守信跟了出来,挥手示意谢婉儿过来。等谢婉儿来到两人身边,白守信拉住谢婉儿的手,放在秦扬手心里。谢婉儿本能地挣扎了一下,马上安静下来。
“少侠,今后婉儿就拜托你了。”
“爷爷……”
白守信摇了摇头:“婉儿,爷爷身体什么样,你一定清楚。莫要多言,爷爷已经为你做主,从现在开始,你便跟着他。你可以照顾他衣食住行,但他若娶你时,必须让你风光大嫁。”
谢婉儿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两行清泪,可她不喊不闹,只是静静地望着白守信,眼中充满悲色。
秦扬感觉到了手里柔荑频频颤动,轻轻地捏了捏,以示安慰。眼见两个人要把眼泪流干,秦扬再次拿出银票。
“白爷,您——吃点好的,别亏了自己。”
白爷抹去脸上泪水,咧嘴笑了起来:“少侠,老朽不收这个。收了这个,就像把婉儿卖了,老朽心里不爽。她跟着你,不是为奴为婢,老朽望你成事后,不要忘了患难之妻。”
说完,便挥手示意:“就在此别过吧。老朽不日就将离开临阳,寻一处埋骨地。少侠,切莫忘了今日之诺。”
秦扬点了点头,手中一牵,转身离去。
……
秦扬和谢婉儿手牵着手,走在回临仙居的路上。若不是二人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旁人定然以为是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我帮你拿琵琶?”
“不敢让公子受累。”
随后再度沉默,一路无话。谢婉儿悄悄地抹掉脸上的泪痕,努力做出平静的表情。
看到这一幕,秦扬暗自唏嘘,却无能为力。不过,他也由衷佩服谢婉儿的坚强,生离死别之际能不哭不闹,这是何等坚韧的心性。
等到了临仙居门前,已经过了正午。
秦扬停下脚步。
“婉儿——”
“公子——”
秦扬咳嗽两声,随即说:“婉儿,白老先生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必不会失信于他。不过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谢婉儿默默点了点头。
“第一,我姓秦名扬。除此之外,其他事情恕我无法告诉你,也请你不要相问。前路凶险,如果有一天离开了晋国,我会如实相告。”
谢婉儿轻声说:“公子放心,不该知道的,我绝不会好奇。你的姓名我都可以不记得,我只称呼你‘公子’。”
秦扬见她懂事的可怕,心中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憋闷,他又舒了口气。
“第二,倘若有一天你想离开,请提前告诉我。只要不影响我行事,我必定安排妥当,不会有任何阻拦。”
谢婉儿不为所动,似乎没听见一般。秦扬见状,也只好当她默认了。
“第三,为了安全起见,你暂时只称‘婉儿’,莫要对他人提起姓氏。对外——”
“对外,我便说我随公子姓,姓秦。”
秦扬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公子,你辛苦一上午也累了,现在回你住处,我服侍你午休。”
“也好,那便进去吧。”
……
秦扬万万没想到,刚一进临仙居,便撞见了在一楼大厅吃饭的骧骑营将士们。
所有人看到秦扬牵着一个花容月貌的陌生女子回来,全都面露不解。秦扬看见回来的高正,只好借跟他说话打破尴尬。
“高正,你为何在此,现在情况如何?”
高正赶紧走上前,低声道:“是否方便?”
秦扬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松开手,“婉儿,你先上楼,去楼梯右拐第三个房间。”
谢婉儿一言不发,微微潜身行礼,便独自上去。
秦扬便和高正坐到一边。高正探过身,低声说:“车已装好,我让兄弟们盯好姓李的和他家人。我怕他坑我们,就不在镖车里藏刀剑,等明天出城十里之后,让他安排人来送兵器,等拿到兵器后,再放他回去。我方才过来,一是向将军汇报,二是来送明天押镖穿的衣服。我看过了,衣服里可以藏内甲,你的衣服已经送到房间里了。”
“做得好!一切依计划行事。你也辛苦了,用过午饭再回去吧。”
高正站起身,“出来久了我不放心,还是先回去,和那边的兄弟们一起吃就行了。”
随后,便向秦扬和其他人道别,转身离去。
高正做事愈发滴水不漏,让秦扬颇为放心,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当初将高正带出来是明智之举。
想到谢婉儿还没有吃饭,秦扬安排临仙居后厨炒上几个小菜一会儿为谢婉儿送到房里。
这时,杨成走了过来。他面无表情,只是淡淡的对秦扬说:“将军,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秦扬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大概也猜出来杨成想和他谈什么。
“你是想问刚才那个女子的事吧?”
杨成默默的点了点头。军队不是儿戏,不可能随随便便的进入军营,虽然众人是出征执行任务,但也不该无缘无故的让一个陌生人随便加入进来。
秦扬不想多解释:“老杨,你将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的兄弟带到我房间去,你也跟我一起来。”
杨成虽然不知道秦扬想做什么,但是依旧按照他的吩咐,把这几日在外面因受冻而有些风寒迹象的士兵叫了出来。秦扬看了一下,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只见谢婉儿正在铺床被。看到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谢婉儿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等候秦扬发话。
“婉儿,这几位兄弟身体有些不适,你来为他们诊断一下。”
谢婉儿立即明白过来,走到桌前坐下来,轻轻说道:“那就劳烦各位依次过来,让我号一下脉象。”
杨成将信将疑,却第一个走上去坐下来。谢婉儿为他简单把了把脉,随后摇头。
“这位壮士,你身体健康的很,就不要在这里消遣我了。”
杨成看到自己的想法被看穿,颇有些尴尬,便一言不发的站起身,让其他人坐下,让谢婉儿去为他们号脉。
“你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唇色发白,这是寒气入体的征兆,这几天需要多加保暖,夜间将炉火生得旺一些,无需服药就可痊愈——”
“你是不是之前曾经受过重伤,心肺受损?那你现在看起来没有事,但因为受冻很有可能引发老病,我来为你开一副药方。照着这个方子吃五天药,这期间尽量不要再受冻,基本就不会有大碍了——”
“你是水土不服,并非体弱气虚,我同样为你开一个药方,但是这个药方需要配合食补,你按照我说的,中午让厨房为你做一些——”
所有将士得到了谢婉儿的指点,虽然还有疑惑,可态度显然已经比最初好了很多。秦扬全程听了下来,深以为白守信所言非虚,谢婉儿果真精通医术。如此一来,就为他省了很多事情,他也可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指挥作战上了。
只有杨成还面色不改,始终对谢婉儿的出现保持着质疑。但是事已至此,他便索性相信谢婉儿开着药方,带着这几个人离开,去附近的药铺抓药。
“客官,这是您点的饭菜。”
杨成等人走后,店家将饭菜送了上来,随后关上房门离去。
此时,房间里只剩下秦扬和谢婉儿两个人。秦扬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尴尬,不知道该跟谢婉儿说什么好。
“公子,我知道你的难处。不过请你放心,婉儿定然不会成为你的累赘。今后如果需要为谁治病,我定然会全心全意尽力而为。”
秦扬倍感欣慰:“如此甚好,我的同行之人都是男子,突然来个女子,难免会让众人心中疑虑。我没有跟你说就把他们带过来,其实也为了更好的证明你的医术,以便让大家心中认同你。”
随后,秦扬指着桌子上的饭菜:“婉儿,你快些吃饭吧,现在天冷,再不吃就凉了。”
谢婉儿笑了笑,“容我先把手中的活计做完。”
“婉儿,其实你不必如此。我……可以自己来。”
谢婉儿却难得倔强起来:“受人之恩,必思回报。公子手里提着的饭菜,若我平白享用,只会看不起自己。”
秦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你刚才为他们寻医问药,已经可以顶上这顿饭菜了。”
刚说完,秦扬就觉得说错话。这样讲不是把她当成下人了?
哪知谢婉儿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微笑,继续忙着铺床。
秦扬心中不安,不由站起身,在屋子里没来由的乱晃,假装打哈欠伸懒腰。
谢婉儿忙活完,转身看见秦扬:“公子为何不坐下?”
秦扬心中有鬼,被抓了个现行,敷衍道:“我不累。”
“公子都已经露出困倦之色,为何说不累?”
秦扬不敢转身,心中窘迫至极。正当他思索如何圆上刚才的话时,谢婉儿已经站在他身后了。
“公子,你若不适,便不要转身,我与你说两句话。”
秦扬一动不动,只是默默点头。
“公子之所以困窘,是因为爷爷那番嘱托。你我以友人相交,我为你做事,你保护我。你我心底无私,不就自在了吗?”
秦扬转过身。他不禁暗暗感慨,谢婉儿一个女子尚且如此坦荡,自己又何必庸人自扰?
“婉儿,谢谢你。方才是我失态了,还好你及时点醒了我。”
如此一来,秦扬轻松不少,然而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顿时再次头疼起来——
谢婉儿之后睡在哪里?
身在晋地,凶险难测。要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然应该含在嘴里,捧在手心。
骧骑营将士都是男子,多有不便。秦扬是唯一知道谢婉儿底细的人,既然注定不便,还不如只叨扰他一个人。
“婉儿,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