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又比昨天大了一点。
秦扬和天心乘车离开汉阴,直奔卢思远所在的华陵。
此地对他二人来说已无继续探索的价值。他们虽然暗中查出了汉阴府私收民贷、瞒天过海的行径,可还有诸多疑问没有答案——
现银是如何从函峪关出来的?
这么多银钱到底去了哪里?
东北三城这三年到底是怎么样?
汉阴又为何布出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
……
马车上。
秦扬并没有因为惊人的进展而欣喜,反倒隐隐担忧。
天心见他眉头微皱,便问道:“你可是担心,此去华陵会遇到危险?”
秦扬点头道:“踏进华陵的一刻,我们便置身险地。倘若歹人位高权重,既然有胆量欺君罔上,也就敢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天心目光流转,竟然邪魅地笑起来:“若现在打草惊蛇,恐怕只会逼迫贼人断尾而逃,难以彻底查清他们底细。这些蛀虫钻在秦国的血肉之中,我寝食难安。一想到可以把虫子们拉出来碾成汤包,我便热血沸腾!”
秦扬无奈不语。他所盘算的自然是正法,可忽视了天心的性格。此人做事从不半途而废,若遇大恶,只有斩草除根才会爽快。哪怕冒着天大的风险,也会被胜利的硕果所诱惑!
天心察觉出秦扬的顾虑,便告诉他:“我已派人传秘令给乐离,让他查清周承水如何出关,同时调拨三万军队分路开拔,三日后封锁汉阴,四日后围死华陵、潼池。秦扬——”
他霸气骤现,一如百崮原夜饮时的豪迈:“四日之后,我会军管华陵。我会记得你昨夜教训我的话,不过你只有四天时间。我要你在这期间,把华陵之案查清。若是查不清楚,我就试试你那兼爱之心,到底是真是假。”
秦扬听得心惊肉跳。天心说的风轻云淡,可他深知,一旦秦军到达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这期间没有把所有问题解决,天心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那时三城将会有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之前从老妪那里打听到,周承水也不知上线身份,可见这些贼人甚是诡谲。兵临城下时,不排除他们会丢卒保帅,断腕保命。
一旦线索中断,此案必将成为天心的心病,到时对秦扬恐怕难以信任,甚至迁怒于他。
如此一来,到秦国所图之事,终将成为泡影!
“在下定竭尽全力,为大人办好这件案子。不过,在下有两件事相求——”
天心秀眉轻挑,斜视过来,问:“何事?你可切莫说什么拖延几日。”
“那到不会。第一件,我们先不进华陵城,前往城外农家探查。”
“可以。”
此时已接近晌午,距离华陵城还有八十里,将将过半。
天心命令车夫,先驾车离开官道,沿着岔路小道,前往华陵地界的郊田。
“得令。驾!”
……
华陵郊外。一个只有七八户的村落。
如此时节,农人都已足不出户,翘首盼春归。
其中一家户主姓王,家中人丁稀少,祖孙三代加起来只有六人。
门外倏倏地下着雪。门内,王老汉正和老伴、儿媳、两个八九岁大的孙子坐在一桌,吃着晌午饭。
饭菜很简单,只有五个黄馍,两盘素菜,一盆稀粥。
两个孩子此时正是长饭量的时候,岁数略大的吃下一个馍后还是意犹未尽,悄悄伸出手想再拿一个,却被儿媳用筷子在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孩子哇哇大哭,儿媳心中不忍,将自己那份掰下来一半。
“大娃,我怎么教你的?再敢这样,就罚你去门口站着!”
王老汉将一个整馍掰成两半,分给老伴,将最后一个馍交给儿媳。
“你和娃多吃点,我和你娘上岁数了,不费粮食。”
“爹……”
儿媳突然想起来什么,竟落下泪来。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那小儿子赶紧跑去开门,开心地说:“是爹爹回来了!”
……
门一打开,秦扬愣了一下,竟是个孩童。
孩童脸上藏不住秘密,原本兴高采烈,在看到秦扬的瞬间,变得格外失落。
马上,一对上了岁数的夫妻和一个妇女也都来到门前。
那老头见眼前的不速之客一黑一白,看着渗人,赶紧将孩童拉到身后,上前一步问:“敢问小哥,来我家找谁?”
秦扬抱拳作揖,礼貌地回答:“我和这位先生本是前往华陵,因走错了路来到这边,看到田边有人家,所以来讨碗水喝。”
老头再度打量二人一番,随后说:“那请二位进来吧。”
“谢谢大伯。”
秦扬和天心随即进了屋子,看到还有个孩童坐在桌边,正大口地喝粥。
那中年妇人去后厨舀水,其他人则回到饭桌前。
“家中简陋,只能委屈二位了。”
屋里再无多余的座位,秦扬和天心只能坐到了土坑上。
中年妇人端来两碗水,秦扬接过:“谢谢大嫂。你们还请正常吃饭,我们喝碗水,小坐一会便离开。”
老头匆匆吃完,就和秦扬攀谈起来。秦扬得知他家姓王,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全靠外边的田地谋生。
“王伯,您这地收成如何?”
王老汉叹息道:“今年收成还行,可交的税太重了,只能勉强糊口。我家每天的口粮都是算好的,要不这个冬天都挨不过去了。”
天心突然发问:“那去年和前年怎样?”
王老汉回忆一阵,用手摸了摸皱巴巴的脸颊,随后说道:“都还行,尤其是前年,我记得华陵这边比往年多了几场雨,所以收成反倒多了些。那年的税也不轻,不过收成多了,日子比现在要好过。”
秦扬和天心面面相觑。按照卢思远和内线所报,三年前东北三城遇到大旱,颗粒无收,朝廷还调拨银饷来救济灾民。
不止如此,他还请款重建粮仓,兴修水渠,恐怕这些都被吃了空头。
若这样看,卢思远至少吃了两年的税收,和三年前的赈灾之款!
天心狠狠地攥紧拳头,秦扬见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问:“王伯,我看您家中爷孙三代,为何不见壮年男子?”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那妇人和两个孩子停下碗筷,不禁看向这边。
王老汉扭过头:“老婆子,你带媳妇和娃们端着饭菜,上屋里呆着去。”
王老汉的家人随即进了里屋。王老汉见那里屋之门已经掩上,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二位,救救我家儿子吧!”
秦扬上前赶紧将王老汉搀扶起来。
“王伯,您这是何意?”
王老汉声泪俱下:“您二位是带着贵气的,我能感觉出来。三年前的四月份,正值春耕时分,有几个人来到我们村子,说是带我儿子去外边做活挣钱,还给了些银子。可这一走,就音讯全无。过了大概不到半年,有一位大人也来访到我家,问了情况,并告诉我,如果我儿子回了家,就去华陵府找他——”
天心听到这里,立即问道:“那个大人叫什么名字?”
王老汉想了想,说:“我只记得,姓卢——”
屋内再度陷入沉寂。窗外风声骤然大了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
过了许久,天心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秦扬也随之跟上,给了王老汉一点碎银,权当作水钱。
“二位大人,请一路保重啊!”
秦扬和天心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重回马车,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缄默。车轮再度咯吱咯吱地转起,朝华陵方向前进。
秦扬此时一句话也不想说,脸上凝重的表情出卖了他心中的忧虑。
这番查探,不仅没有让他拨云见日,反倒深陷更重的迷雾里。
不出意外,那个寻访到此的华陵府卢大人,应该就是卢思远——
可是,王老汉的儿子被人带走,到底是去了哪里?
一个小民失踪,凭什么惊动府台提督亲自调查?
以时间推算,王老汉儿子失踪的时间,和卢思远赴任的时间基本差不多,都是神威六年三、四月。
而卢思远来此寻访是在小半年之后,也就是神威六年九月、十月——
而从周承水的账本来看,汉阴府开始私收民贷,正好就是神威六年十月。十月底,又正是统计上报秋收名数的时间!
也就是说,卢思远正在调查王老汉儿子失踪之事,然后马上就开始在三城地界徇私枉法、欺瞒天听,如亡命徒般疯狂敛财。
可那个内线是怎么回事,为何也和卢思远狼狈为奸?
原本只以为是一口深井,可现在却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潭。
而秦扬只有四天时间。
若论起私心,秦扬抛掉对黎民的兼爱之情,任由天心屠光三城的百姓,对他一个楚人来说,也并没有造成直接的伤害。可就算如此昧着良心,天心交待给他的事情也等于彻底砸锅。也就是说,他此次出行秦国,彻底失败!
马车行了好久,车厢内似乎比之前冷了许多。
秦扬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他没有机会再去试探,若不直命靶心,只会被各种线索缠死。
“大人,我要请求您第二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