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涵从建安一整日几乎没停歇地跑到了江宁。江宁繁华略次京城与临安,但也是江南一盛。尤其江宁书院众多,自然而然吸引了更多文人。于是在城市的喧嚣之余,又多了几分书卷之气。
重涵到江宁已入夜。不像京城那繁闹处夜夜不眠,江宁天一黑,除了少几个勾栏,四处灯火阑珊,路上没几个人。重涵骑着黑毛左顾右盼地四处找,才好不容易找到家大客栈落脚。
虽然重涵并非不会照顾自己,但确实第一次独一人出门……其实也不是独一人,重涵知道长苑一直跟着。
但长苑这次跟得非常辛苦,毕竟黑毛不同于其他马,长苑无法按黑毛的速度一路以脚力跟随,于是只能骑马且沿途换马才勉强追上重涵。所以长苑这次并没隐藏身迹,也是无法隐藏,就那么在官道上时近时远地跟着。但一进到江宁,长苑立刻不见踪影。
重涵原来一直感觉不到长苑,于是从未多想过。可到近日能感到长苑存在,重涵时而就不禁疑惑,长苑这么贴身跟着自己难道不辛苦?又为何会为自己如此卖命?为钱?为地位?赚钱的话便是花的,但长苑这样日日不离自己,显然既没家人也没时间享乐,那赚钱有何用?地位的话……可长苑十数年如一日根本连人影都见不着,又岂像是为地位的?
对此重涵百思不得其解,还有魏老身上同样也是谜团重重,包括自己身上……那蛊又是怎么回事?
重涵只觉得很多事并非到最近才突然变得奇怪,只是自己原来从没认真思虑过。而自己身周到底还有多少事物会一样一样被颠覆……重涵想象不出,甚至有些害怕,害怕一直觉得美好的东西都转瞬化成了另一种面目。但即便害怕,却毫不畏缩。因为重涵总是感到,在黑夜的尽头,有一人在那方,等待自己。
到了客栈,重涵开了个有内外室的房间,又叫了些吃的。这种房间都有专供下人睡的床榻。进到房里,重涵放好东西,待小二把吃的端进来,重涵打了个响指,叫出长苑。
长苑不声不响地走到重涵身边,等着听吩咐,重涵却说道:“别隐着了,吃饭先。”
长苑略有诧异,这是十八年来,重涵第一次如此
坐到桌上吃饭,重涵盯着长苑看了看,这估计是重涵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长苑。
重涵幼时记忆里的长苑就已成年,那到现在起码也是三十好几。不过武功高强之人似乎都不显年纪,长苑也一样,这面目说二十几也行,说三十几倒也行,因为长苑这人实在带着一些沧桑感,也不知曾经历何事。
重涵对长苑说道:“以后若没必要都别隐着了,就如同景大哥对承止便好,晚上你睡外面床。”
长苑没有回话,只默默吃饭。
重涵也没多说话,吃完了赶紧地去浴堂沐浴,然后倒床睡觉。
次日天一亮,重涵再次填饱肚子打上一包干粮,立刻上路。
江宁到临安只有京城到江宁的一半路程,黑毛跑一个白日足够。
昨日一日跑了七八个时辰,重涵却丝毫不累,也不知是兴奋得感受不到疲惫,还是最近身子变得更结实了一些。
不过这离临安没多少路程了,重涵倒是有些近乡情怯了。
重涵特地问过孙煦,钟承止住在三桥一带的客栈。虽不知哪家,但以重涵对钟承止的了解,找最大最好那家进去便是。至多有个三四家,钟承止样貌如此显眼,总该不难问到。可若是找不到……或是钟承止见了自己就跑……
重涵无由的一会满是担心,一会又觉得都不是问题。
中午草草地在路边吃了顿干粮,重涵还等了会长苑,待他也填饱肚子,再度启程。
随着官道两旁又开始有零散的房屋,且逐渐密集,重涵知道,即将抵达。
南北官道同大运河一样,都止于临安,直通临安余杭门。重涵并未来过临安,但自打钟承止离开京城,重涵时不时地就去读一些关于临安的书籍,好似这样便能离钟承止近一点。
而今日,临安城墙远远浮出边角,随之越来越近。重涵等着穿过那一扇宏伟的城门,见到朝思暮想的人。
但到城墙已在视野中清晰可见,却发现,官道上停了不少人车马驴。
重涵只得要黑毛放缓了速度,从这些人车马驴中穿过。
“怎么回事啊?还未开门?”
“有未去其他门看过?”
“原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
从周围人的讨论声中,重涵判断得出应是城门未开。但余杭门不是通宿不关吗?
重涵一路穿走到前面,待已离城墙不远,便看到长长的队伍一直从城门排了几里路,而队伍尽头的大门紧闭,也未见有士兵在城墙上与城门旁。
重涵蹙蹙眉头,这定非寻常事,不禁有些担心。看着这排的长队,就算城门现在开了,从此门进城估计都要等不少时间。于是重涵一调马头,决定去其他门瞧瞧。
从余杭门西面沿着城墙一路南行,没多久便看到那一片西湖旖旎。
此时已黄昏,整个西湖沉浸在金黄霞光之中,万片亮锦,泛出天水一色。
重涵不禁放慢了速度,黑毛甩甩头张张鼻孔,踏步走在湖岸边。
突然,南屏晚钟荡响迭起,悠然苍远,从西湖对岸如一抹长虹直抚而来。片刻后,重涵所处地不远的昭庆寺晚钟同响,交错呼应。
这一曲钟歌中,重涵不知为何,突然就急了,心里就好似这阵阵钟声蹦蹦直跳。一夹马肚,黑毛再次加速。
没走多远,就到了钱塘门。钱塘门及前后城墙都临着西湖边,城门口一堆积人,便把湖边不宽的道路给堵塞了。毫无疑问,钱塘门一样城门紧闭。重涵只好下马牵着黑毛,从人群中左拐右拐地穿过。
日光越来越暗,路边铺子逐渐亮起灯来。好不容易过了堵塞的路段,天色近乎全黑。重涵上马再次奔跑。下个城门涌金门。
涌金门附近由于城门口的丰乐楼有好多进不了城的人聚集于此,一样没法骑马直行。重涵只得又下来牵着黑毛走。涌金门重涵知道,入夜本就关闭。
过了涌金门,夜幕完全降临。身旁一侧的繁星湖影如诗如画,重涵却全然无法欣赏,只觉得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继续往南,道路不再人多,黑毛疾行。柳浪闻莺在身旁呼啸而过,重涵希望下个城门一定要是开着的。
可到了下个城门——清波门,门口聚集的人不次钱塘门。清波门本也入夜不关,不像余杭门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清波门门口几乎全是等着回家的临安百姓。其中就有不少下午在净慈寺的香客与临帮人。
“知不知道净慈寺今儿出了大事。”
“那几人可厉害了,一掌就能掀翻数百人。”
“喝了那药啊……”
“十分俊美的公子呢……”
从人群中走过的重涵听到这些一惊,赶快抓住身旁这人问道:“这位兄台,请问说的是哪?”
身旁的人转头看到重涵表情有些不明,但听重涵口音就知不是本地人:“净慈寺啊。”说着朝南面指了指,“雷峰塔南面不远就是。”
重涵谢过,也不打听开城门的事了,直觉就感到,这些人说的一定是钟承止他们,立刻拉着黑毛往南走。雷峰塔的剪影在夜色中清晰可见,无须人指路。
刚走出人堆一跨上黑毛……
轰——!轰——!轰——!
远远几声轰响顿然传来,同时雷峰塔后一片火光暴起,所有人都望向那处,惊异不已。
重涵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夹马肚,狂奔而去。
但在因城门不开四下有人滞留的街道中,任黑毛也无法行快。远处火光越来越亮,焦糊的热风隐隐飘来,那似乎要烧毁南屏山的烈火仿佛在告诉重涵,这便是你要找的终点。
道路上开始有不少逆着重涵方向奔跑的人,本住在钱湖门与南屏山不远的百姓,怕被山火波及全向着北面逃去。
而这时,一条通天绿光亮起,随后倒落西湖,消散四方。沉静的湖水顿然泛起波涛,如海潮直往南屏山涌。重涵驰马奔跑,眼帘之中的那南屏山的烈火在片刻间被水浪扑灭了一半。
雷峰塔已甩在身侧,道路再无行人,黑毛越来越快,空气越来越炽热,浪潮退去。
西湖水位陡降,巨大的水柱冲天旋起,夜空中浮现一片亮着微光的圆形图纹,宛如苍天吸饮着满湖之水。
重涵过了西湖,到了南屏山脚,山上还不少树冠燃着火苗,烟雾弥漫。重涵一转马头,奔向雷峰塔下。而天空突降暴雨,周围骤然就黯淡下来。
重涵什么也看不到了,但黑毛却擅自再一转,向着西湖边跑去。
刚被水浸过的草地软得马蹄直陷其中,黑泥满处飞溅,水声四起。
头顶暴雨停歇,视野顿开……
重涵滞住了呼吸。
不远处,近千人包围着仅仅四人,被打落的人群不停倒地。
而西湖边,一个让重涵心跳骤停的身影倒下,又在缓慢爬起,一侧数人冲砍而去。
夜空,下玄月,雷峰塔上,寒光落下……
重涵第一次对从不用敦促的黑毛甩起了马鞭。黑毛一声嘶鸣,如夜色中一道看不见的闪电,直朝那处狂奔。
随着离身影越来越近,重涵侧下身,拉紧辔头,右臂紧紧环住那朝思暮想的人,一用力拉上马,搂在环中俯身压在了身下。
身后刀剑声响,铁箭支支落地,最后仍有一支没有避过,重重射在了重涵背上。
黑毛速度渐减,俩人被这一箭带得摔落马背,滚在了软泥的灌木草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