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佛塔塔主三戒老和尚圆寂涅槃起,洛不易便出了落神宫,许是怕自己忍不住再次泪洒当场,又或是天将殿事务繁忙,他分身乏术,竟是一连几日没再露面。
“前辈,莫非真要借运,人世才有一线生机?”挺着重伤的身子代替三戒,坚持处理了几天宫务的何仙走到广场上,来到妖主座前说道。
她出世乃拜道济那不靠谱儿的家伙所致,对于道家偏门斗法战术精通无比,却不擅布局揣度天下,近几日苦思破局之法都毫无建树,不得已来求教妖主这位大前辈。
妖主没立即回答,示意何仙坐下,替她把了把脉,查看了下伤势,道:“生机在不在气运之说,全系于不易身上,我等帮不上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存自身战力,以便战事激烈时尚可捐此残躯。你这身伤势虽说有天医殿帮忙疗治,但显然作用不大,败于嵇长歌时受的伤岂是易于?还是我来助你疗伤吧!”
不由分说就将双手翻转,运起内息引导何仙疗伤。
何仙可没做这准备,顿时吃了一惊:“前辈不可,前辈力战魔主不退而元气大伤,何仙又岂能因自己治疗伤势,惹得前辈消耗心力,再次暴露行迹?”
天下修者凡因斗法而伤者,若是轻伤,大都可凭借自身所会的疗伤之法慢慢恢复;便是伤重者,能够寻到神医妙手相救,大抵也都能恢复如初。
此之谓天衍生机。
但有种伤势最难救治,那便是道伤。
何谓道伤?修者修炼有成,触摸大道,斗法时借调天地法则大道之力造成的伤势,便称之为道伤,而能造成道伤的修者,起码也是天级高手。
何仙本身便是天级高手,若是寻常一些的伤势,她自然自己就能料理,再借助天医殿辅佐,事半功倍。
但她的伤势大多得自于魔主,别看魔主似乎在落神宫内出手也并未闹得天翻地覆,就觉得魔主不厉害,这是借了战场为落神宫的优势,莫不然真觉得落神宫无数年矗立人间界会是随意攻伐之地?在这里,凡是修为不如落神宫宫主的,造成的破坏便都要统统打上一个折扣,这是落神宫历经战难,犹存至今的根本所在。
可人受的伤势,却并未减弱丝毫。
因而魔主这个神级高手给何仙造成的道伤可是实实在在的,而想要让这种道伤好起来,起码也得妖主这种半步神级的高手出手才行。
只不过……
“暴露行迹又如何,我便是干坐着什么也不做就会放过我了?三戒为战力竭,那花家的小丫头也是如此,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兄长的弟子红颜纷纷落难,而苟活于世!别说话了,跟着我的内息运功!”
妖主额上泛起湿意,没来由一阵虚弱,却咬牙坚持。
她本来就是应该被囚禁在十万大山里的一只雀鸟,得了机缘修为大涨不说,更借机逃出樊笼,高高在上的那位岂能轻饶了她?
拼着命阻拦嵇长歌却最终晕死过去,连如何获救的都不清楚,但同这次救治何仙一样,她每一次的出手,动用天级之上的力量,都相当于在捋天上那位的虎须,说不定报应何时便会到来。
届时,天人五衰只怕都还是轻的。
落神宫内此时发生了什么,洛不易并无知晓,他进了这天将殿中花韵的闺房已有数日,寸步未离,就那么坐在床边,执着花韵的手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宫侍进进出出,医师来来去去,他似乎都丝毫未觉。
姜心老先生沉沉叹了口气,看了姐弟俩一眼,转身走出了门。
使用秘法,致使气血神魂双双油尽灯枯。
没必要了,再怎么花心思照料也没必要了,倒不如让他们姐弟俩多待片刻。
天,从白到黑。
挥挥手,摒去一干人等,洛不易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花韵,一时悲从中来,湿了眼眶。
“姐,大师父跟随二师父去了,这世间我就只剩你一个亲人了,若连你也弃我而去,我……”
“魔主退去好几天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便会大举进犯……”
抹了把脸,扭头看了眼屋内陈设,没有精致桌椅,也无女红摆设,连面梳妆的镜子都无,枪兵甲胄倒是架在墙下,一时看去倒也威风凛凛。
“他们都说你傻,不过一个地级高手,却大着胆子敢向魔主出手,免不了落得个枉死的下场,何必呢?何必呢……可我却知道,姐姐你以花家血脉驾驭九条石蛟,不惜性命为的是什么,落神宫建立至今,花家的无上荣耀倒在其次,你,你傻乎乎的拼死是为了我啊姐姐!”
双手掩面,俯向双膝,泪水却止不住从指缝溢出,饶是他半步天级的修为也无法控制肩膀的起伏。
却竭力不发出丝毫声音。
夜已过半,连星星都没剩几颗,几天几夜没合眼,心力交瘁的洛不易到底是倚在床帏柱子上睡了过去。
天边新月尚未露面,好在花韵闺房中明灯数盏,俱是上好灯油,无味,且能彻夜长明。
“唉……”一声轻叹不知自何处传出,令得灯光都颤了一颤。
“犹记得你我初识,那时你尚自年少,好奇落神宫内是什么模样,却又因大猊二猊的不知变通难以入内,故而跟它们吵了起来。我当时也是闲来无事,便想着出来看戏,想不到这一眼就是……”
“你穿着一身红衣,倒是挺配你天将殿大小姐的身份,明明才黄级的修为竟敢冲身怀地级修为的大猊二猊吐口水,也是刁蛮的紧,不怕它们一个喷嚏把你弄伤?于是我只好出面,免得那俩憨货没个轻重。可谁知你竟不领情,上来就拿脑袋撞我!”
许是现在说来仍是诧异,更带着满满笑意。
“我这一世见的人多了,能入我眼的寥寥无几。可在你拿脑袋,像头小鹿一样撞我的瞬间,我便将你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于是叫你修炼之法,带你去云端观雪,到海边望月,下深渊寻龙,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每一个奇地,看遍了我所知道的每一处美景,终于,你一天天的长大了。”
那声音有几分唏嘘,却是仍道:“我自打与你相识,便很少再管落神宫的大小事务,以致于道济跟三戒二人看你不过,哪怕我带你进落神宫游玩,他们也都躲着不见,尤其是道济,从修炼一气化三清之术出了岔子,便时常神神叨叨的,还多次调笑我老树开花,让人啼笑皆非。”
“你知道的,我本非这方天地之人,一直被天地意志所斥,想要做点儿什么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于是看着你一日日长大,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我也偶尔有了些想法,我想做一个普通人,不用管天地如何,人间如何,每日与你三餐共饮,便是极乐。”
“然而心境变了,就再难以捡起来。当年被偷袭陨落,固然是天上那家伙的确非一般人物,可何尝不是我之心境,已经配不上得自真身的修为?陨落便陨落吧,正好借机在此方天地得个真身,为此,修为倒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只是我也没想到的是,机缘巧合下竟与花绝的血脉,也就是你的弟弟真灵合一,陷入混沌十七年之久,直到不久前才在如意的帮助下醒转了过来,可谁知,再见你竟是如此境地。听三戒说道济陨落了,而三戒也圆寂了,就连你也成了这般模样,油尽灯枯之身,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难以救治,除非我之真身寻来九转金丹……这注定是没可能的。”
“长歌与我之间,算是道途之争,因而他率妖魔侵袭人间界,我也未曾怪过他,只尽力将其镇压便是。可他致琼姝重伤,三戒圆寂,你成如此模样,实是饶他不得,早晚收拾了他!”
“我本来都快散了意识,而这方天地的幽冥界早被我打碎,若不是你修炼了我教你的幽冥道法,我都没机会见你最后一面,现在的我也使不出什么神通,但让你醒转片刻却还做得到。”
“醒来吧……”
轻声一唤,有淡淡金光汇聚在花韵额间,莲花印记浮现,花韵的眼皮轻轻颤动。
片刻之后,待花韵无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看向床边时,却苦着嘴角一笑,有气无力道:“完了完了,看来老娘真是嗝儿屁着凉了,不然怎么会看见这冤家……但是这样也好,早知道死了能见着面,我早就来寻了。我问你,你可是来接我的?”
是了,这从不客气的语气,仍似初初遇见时少女的无礼,更像是面对着最熟悉之人,无需任何言语技巧的说话,直接袒露心思即可。
一道淡淡人影站在床边,见花韵如此说话,不由无奈笑道:“十几年过去了,你这性子倒是丝毫未变。长话短说,你动用花家血脉之力,催使秘法,药石无医,神仙难救……”
“神仙?你不就是咯!”花韵插话道。
宠溺地瞪了花韵一眼,却是让花韵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算什么神仙?况且现在一丝神念罢了,能让你醒转已是不易,却是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你,可有话语需要嘱咐?”
“嘱咐……自然是有的。”毫不忌讳自己的生死,花韵当下就斟酌起了想要嘱托的话。
“跟你弟弟说还是跟我说?”赫然一笑,道:“都一样,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反正他都能知晓就是了。”
花韵却道:“跟你许久未见,自然是要说说话的,可我也有想跟我弟弟说的话,是以就一半一半吧!”
“好,依你,就一半一半!”
星辰闪烁不休,两个有情人悄悄说了些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只不过,待新月初现,靠倚在床边的洛不易手持着花韵的手掌,双目紧闭却又眼角含笑。
而在床榻上,花韵同样面带着笑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