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红回到外堂，刚进工作间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门侧，主事站在一边，连忙见礼，“掌堂大人。”
“你怎么来了？”
曲红点点头，然后有点意外地向里面的人问道。
主事抢先说道：“属下早起见到闻少爷在外面，所以自作主张，将他带了进来。”
里边的人，正是闻悟。他转过来，坦实地道：“你不是说在医术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过来找你吗？我有些事不明白，想找你问问。”
“你，你，你的，虽然我还没正式收你当学生，但你能不能注意些礼节？”
曲红训完后，又不悦地皱眉道：“你连入门都还不算，问什么？回去把我给你的那几本书和药本纲目背熟了再说吧。”说完，她又朝旁边的主事指了指，“这是杨聪主事，日后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
“哦，那以后就麻烦杨主事了。”
闻悟翘了翘眉梢。他隐约记得杨聪这名字，但跟想象中的不一样，眼前这人六十岁模样，灰发短须，面色枯瘦却红润，看起来精神矍铄，气质颇为正派。
杨聪笑着连连摇头，客气地道：“哪里，哪里，为闻少爷服务是属下的分内之事，不必客气的，以后若是闻少爷有什么需求，尽管跟属下说就是了。”他扫一眼室内，识趣地低头退下，“如果没有别的事，掌堂大人，闻悟少爷，那属下就先退下了。”
曲红摆摆手。
闻悟目送他退出去，有点疑惑。
“怎么？你认识他？”
“嗯，回夫子，好像见过。”
“夫什么子，难听得要死，叫老师。”曲红回到工作台后面，瞪他一眼，随口一说：“有什么好奇怪的，杨主事在这里呆了十几年，你见过他也不足为奇。我以前大多在泰明府，这次过来，带的人不多，见他做事还算机灵就先用着了。”
“喔。”闻悟点了点头。
“嗯？你把书带来干嘛。”曲红这时才看到桌上放着几本书，正是她之前交给闻悟的《经穴图解》、《人体剖析》和《内枢经》。
闻悟轻描淡写地说：“还给你，老师，有些地方我看不懂，所以过来一并请教。”
“还给我做什么？这几本书我现在用得不多，你慢慢看，看完了再还我不迟。”曲红打趣道：“放心吧，不会收你钱的。”
“我看完了啊。”
“你，啊？”
曲红的话一顿，抬起俏脸，黛眉皱起来。
闻悟不明所以，继续说：“不过有很多地方都看不懂，所以想……”话还未完，‘哗’地一声，迎面就砸过来一本书。他吓了一跳，连忙接住。
“滚出去！”
“哈？”闻悟懵了，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飙。
“滚出去！”曲红手一指门口，冷叱道。
“哦，哦……”
闻悟一头雾水，但见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哪敢多问，将手里的书小心翼翼地放回桌子上。结果，这一动作好像彻底触怒了曲红，只见她拿起另外两本书，狠狠地摔在地上，骂道：“拿回去！给我抄一遍！全部背熟了再跟我说话！”
“啊？我，可我已经背熟了啊。”闻悟感觉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闭嘴！我真是，嗳，你可真行，我是瞎了眼了，滚！我不想看见你，滚——”曲红捂着额头，吸一口气，气得脸都红了。
闻悟一脸问号，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也不能掉头就走，因为他还有求于她，只得试探性地问，“抄一遍就行了吗？”
“滚——”
整个内厅都能听见曲红的咆哮，几百人停下来，面面相觑。
闻悟一缩，连忙捡起地上的两本书。
“站住！”
猛然，曲红又喝住他。她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郁气压住怒气，看着他，沉着脸说：“你翻开内枢经第一页，我写的是什么？”
闻悟僵住，也不翻书了，直接背诵道：“圭步积万里，大道始足下……”
“你……”
“注：筋膜隔肌，脉藏于细，骨骨相连，面下为囊，囊中带腔……”闻悟瞄了她一眼，看她面色僵住，低头加快了语速。
曲红看着他，嘴唇合不上了。
她是生气，故作大怒想趁机立个威严，顺带敲打敲打他，‘圭步积万里，大道始足下’，便是当年她自己写给自己的警示，意为做事不能急于求成，不能忽视基础，欲速则不达……但话还没说呢，闻悟一通无缝连接，几乎没有停顿，让她一时之间愣了。
闻悟看她一眼。
不会吧？不能吧？曲红捂着嘴，挪开视线，镇定地问，“第二页，写了什么。”
“注：骨硬如矿，面如蜂窝，软韧连带……”
“第四页。”
“注：八脑，十五面，上六十四，下六十二……”
“第六页……”
约摸一刻钟后，等到闻悟背完了几乎整整一本书的注解，曲红的身子下意识地微微后仰，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怪物。虽然这些书上的注解全是出于己手，可曲红自问，其中的内容大部分连自己都未必记得住，偶尔要用还得翻查。但是，现在她也不好意思跟闻悟把书要回来，难道当着他的面翻开核对吗？她只能装作了然于胸。当然，书中大概的内容她还是记得的，毕竟这些书，早些年她也背过，只是远没有这样吓人，连哪一页哪一行都背得清清楚楚。
闻悟背完最后一句，问：“这本，不用抄了吧？”
“咳——”
曲红扶着桌子坐下来。
闻悟又将《经穴图解》拿到最上面，问：“这本要背吗？”
“第三页，原文。”
“公孙冲脉胃心胸，内观阴维下总同；临泣胆经连带脉，阳维内眦外关逢……”
“第八页……”
曲红咬着指甲，开始怀疑人生了。然而，她还是不信邪，她实在没法想象，真的有人能够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将三本书加起来百万字熟背如流？开什么玩笑，又不是白话文，这三本书的内容，晦涩难懂的术语居多，别说背了，哪怕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的全部时间都拿来翻书，正常人能做到熟读就不错了。而且，这里还没算那些注解……
不过，如果只是背两本，3天的时间，不吃不喝，自己也可以做到。曲红如此自我安慰了一番，然后很快就连这点自信都被击溃了。
闻悟将《人体剖析》的抽检背完后，还有点不甘心，“这几天，我只来得及看你给的这3本书，药本纲目，我只看了一点……”
你去死吧，毁灭吧，你个牲口。曲红端起茶杯，虽然装作很淡定的样子，但活了三十年建立起来的三观已经完全崩坏了。
闻悟接着说：“还有一半没背。”
“噗——”
曲红一口老茶喷了出来。
闻悟挑起眉头，垂着头，嘴角却似笑非笑。现在他大抵是懂她在想什么了，当然，这个时候就更加不能表现出来了。
“咳，咳——”曲红有点狼狈地甩甩水，慌乱地擦嘴。
“那我还要抄吗？”闻悟很认真地问。
“呃，咳，唔，还不错，虽然有点瑕疵，但也算记牢了。”曲红摁摁鼻尖，掩饰尴尬，“回去之后还要多多温习稳固才行。”
“好的。”
闻悟问她：“那，老师，我还要不要滚？”
嗯？
曲红一怔，抬眸看他。当看见他脸上憋笑的样子时，她的脸颊‘唰’地就红了，清咤一声，抄起茶杯就丢了过去。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