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塞到供桌底下,又把桌面上的破布往下扯挡到桌角,然后急匆匆地出去了。
我害怕有人来破坏我的尸体,又想知道他去干嘛,权衡之下我就跟着他走了。
那时我被绑不久,阿爹阿娘到处奔走寻找我的消息,还去官府报了案,他很轻易的就跟着找到了我家。
他假意与我爹攀谈,透露出我似乎去过春暖阁,我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果然就去春暖阁找人了。
沈妈妈做贼心虚,把我爹撵出门之后找了好几个人来打了阿爹,是张富跑来喊了声‘官差来了’,才把阿爹救下。
张富此人实乃狡猾,他骗我爹去自投罗网,竟然见缝插针成了我家的救命恩人。
送我爹回家后,他就去威胁了沈妈妈,诓了一大笔钱,居然东山再起成了富贾!真是老天无眼,这样一个烂沟里的蛆居然成了人人称颂的大善人!可笑!”
恒古愤恨地捏着纸钱,白白的冥币皱得稀烂:“这种人简直不配活在世上!他多么丧心病狂我都见到过,陈姑娘,我们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陈宛笑得悲凉:“公道?我早就不指望公道了。
如果有公道,我怎会在大街上被掳走?
如果有公道,我怎会不明不白地死去?
如果有公道,官府怎会放任一桩失踪案许久都不曾派人查过?”
她眼角流下一滴血:“如果有公道,坏人为什么会成为好人,而好人却成为坏人的牺牲品?”
“这世间并无公道,只有弱肉强食而已。”
陈宛突出的眼珠中含着绝望:“像我这样的贱民,只配自己帮自己,我家无权无势,甚至当鬼了也没有本事,只能任人宰割。
张富发迹后,把我的尸体埋在他家的院子里,不知从哪请了一个年轻的法师,把我困在春暖阁一步也踏不出去。
我没法投胎,更没法找他报仇,只能当个孤魂野鬼,等着灰飞烟灭了。”
灵华伸出手去抚摸陈宛扭曲变形的脸,陈宛看到她的动作下意识后退,她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灵华心中百感交集,为何这尘世变成了这般样子?从何时开始,权势居然逼得人对本该信赖的事情失望至此。
商为民、官为民,不是应该的事吗?为何?为何会使平头百姓处处吃亏?
仅仅是一个春暖阁,便有不止陈宛和陈惜两个人遭受伤害,那春暖阁多年间有多少被拐的女子,这尘世间又有多少个春暖阁呢?
灵华由衷感到悲哀,这是对现实的悲叹,也是对作为百姓的无力而感伤。
她虽然不喜参与世间杂乱事,但此时暗暗下了决心,即使改变不了这世俗的暗规,也尽力帮助被压迫的人,让他们不要如此痛苦。
她上前去虚虚摸到陈宛的脸:“我不会劝你再相信所谓‘正义’和‘公道’,但我希望你不要在仇恨中徘徊,珍惜现在所拥有的,比执着过去的更宝贵。”
陈宛并不听灵华所言,她躲开灵华的手:“你可真是活菩萨,说得轻巧,要放弃执着又谈何容易?我的执念便是看到张富粉身碎骨、不得超生!谁也无法改变!”
灵华感受到陈宛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怨念,她一愣,放在女鬼脸颊旁的手也顿住。
陈宛觉得自己失言,捂住嘴把舌头向内塞了塞:“我的性子就是这样,说话直来直去,不像我那妹妹,轻声细语。”
灵华收回手坐在火盆前继续烧纸钱:“你妹妹可跟你一样,右脸颊都有一颗红痣?”
陈宛惊得把舌头吐了出来:“这你也知道?我和妹妹都随爹,右脸颊都有红痣。唉……十年过去,她现在应该是大姑娘了,年纪应该比我死的时候还大。”
“你妹妹是不是叫陈惜?”灵华停住动作,抬眼看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会知道她?她怎么了!”陈宛情绪激动起来,她双目充血,面色惨白,凶神恶煞,乌黑的发被风吹动般飘起来,阴冷之气渗进骨缝里,让人不寒而栗。
灵华看她发怒,恐其积攒怨念成为恶鬼,更不敢将陈惜之事告知,便安抚道:“她没事,我之前在市集上与她交谈过,因红痣独特,便记了下来。”
阴风骤停,灵华看外面天色渐明,让陈惜躲在阴影中。恒古到门框处把纸符一贴,陈惜的鬼魂消失不见。
二人缄默地收好地上的纸钱和火盆,悄无声息地回到房间内,这一晚似乎平静正常。
翌日,杨锡迟带了吃食登门拜访,他进门环视一圈,又看了门框上的纸符:“你们放她出来了?”
恒古挺直腰杆站在灵华身前:“是我放出来的。”
杨锡迟把那道符撕下,又换了张新的上去:“这符撕下一次便不再有效力,断不可再撕了。”
灵华心中微顿,她昨晚听到陈宛的话心中满是疑窦,本想与恒古说陈惜之事,幸亏并未有所行动。这符纸无效,岂不是让陈宛全部听见?
她把恒古拨到一边:“是我们冒失了,道长请不要见怪。”
陈惜听到声音从屋内走出,看到杨锡迟来了欢欣雀跃地跑上前:“道长,你来了。”
杨锡迟向陈惜点点头,将手中的纸包递给她:“昨日陈姑娘说要吃的贫道都已带来。”
陈惜接过纸包,打开深吸一口气闻了香味:“多谢道长,可小女子没有钱,该如何报答道长的恩泽?”
杨锡迟一本正经:“姑娘若想报答贫道,可以向各方善信讲解我清游门思想,道法自然,顺应天意,无欲无求,方能成仙。陈姑娘可懂?”
陈惜听得只余尴尬,她干笑两声:“小女子有些懂了。”
灵华心道杨锡迟果然对每个姑娘都心如死水,她解围道:“杨道长想必也饿了,陈姑娘可否做一餐美味佳肴,就算报答道长了。”
陈惜闻言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做。”
恒古看陈惜走了,胳膊撑在桌子上侧着身子去打量杨锡迟:“杨老道,莫非你不喜欢女人?”
杨锡迟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俯视恒古:“贫道既无杂念,也无所求,身上只有种种责任背负,寻镜如是,玄青剑之事亦如是。故而不会如你般深陷幻境,多日不出。”
“你……”恒古顿了一下,想了些词来辩驳,“你简直不似世间人!大家都有七情六欲,有所需所求,你什么都不想要,太不真实。”
杨锡迟眼神清明:“真不真实自在人心。且世间有多少真实便有多少虚假,你可知此刻的我是真是假?”
恒古揉揉耳朵:“杨老道你入错行,应该去念经。”
灵华似乎想到什么,忙请杨道长坐下,简单把幻境中的事交代一遍,托腮问道:“道长,为何我没有像恒古一样陷入执念带来的幻境中?”
杨锡迟微微一笑,显出浅浅的酒窝:“因为灵华姑娘便是观世镜。姑娘处于自己灵性形成的虚空,又怎会被困住呢?”
“果然此幻境是通过镜子映射出的空间。”灵华拿出被浊气侵蚀的残镜,“道长请看,这枚残镜已经被浊化,我无法启动,亦无法将它的灵识收回。且由于这股污浊气,我全身都好似堵住一般,难以呼吸。”
杨锡迟的手触到残镜,把脉似的闭上眼感知了一番,片刻后收手睁开眼:“若姑娘信得过贫道,贫道即刻为这枚残镜净化。
不过此中浊气乃各种欲念混合而成,净化后并不能启动它,只会缓解下姑娘的憋闷之感,还要寻到源头净化才好。”
灵华把残镜放到桌上推给他:“道长请。”
杨锡迟左手一捞,残镜便飘起来浮于他掌上。他拿出三清铃,一边绕着残镜四周摇,一边念念有词。不多时残镜发出一些微弱光亮,杨锡迟将三清铃抛向镜面,铃铛撞在镜上发出“嗡嗡”之声,随后如寻觅物什一般,震颤着绕残镜转了起来。
清脆的铃铛声不绝于耳,它似乎认定了一个位置,不再绕圈,而是在固定的位置不断震颤。
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恒古和灵华都不由得捂上耳朵。残镜上的浑浊似乎被攻克下来,在铃声中逐渐从内而外飘散。
杨锡迟取出宝珠,浑厚的法力注入其中,宝珠在感应到异物波动后呼吸般一闪一闪,将飘出的些许浊气尽数吸入,通透无暇的宝珠此时也变得黯淡失色。
杨锡迟再欲吸入浊气,残镜却毫无动静,他只得收起宝珠。招招手,三清铃便停止了震动,旋转着飞回他的手里。
小小的镜块认主似的飞回灵华手中,她吐纳了两三个呼吸,觉得通身舒畅很多:“多谢道长相帮。”
杨道长颔首:“贫道与灵华姑娘虽有约定,也算朋友,帮助朋友罢了,不必言谢。”
灵华微微欠身,算是回应杨锡迟的话。恒古上前看看灵华的脸色,又仔细观察她的呼气,惊喜道:“真的没有了!你呼出的浊气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他看向杨锡迟,支吾了几声,还是说出口:“多谢了,老道!”
杨锡迟笑笑:“都说了不必言谢。”
他道袍一甩,从袖中拿出一小瓶丹药:“此药清神静气,灵华姑娘若怕被残镜影响,可每日吞服一粒,确保灵台清明。”
灵华收下,当即咽下一粒。她忧心道:“道长也知,此法只能暂时压制,并无法根除浊气。我们如何才能彻底净化‘鉴心’?”
杨锡迟斟酌了下:“残镜被污,皆因张开源的恶欲,若非消除他的欲念,否则无法净化残镜。”
恒古着了急:“张开源已经成魔了,如何净化?他如今还有理智吗?恐怕未近他身就先被吸到欲念之岛里了。”
“还有一种办法,孙莲苒多次去找张开源,势必是要取得他身上强大的怨气。我们可以从孙莲苒身上找到缺口一试。”杨锡迟看向灵华。
灵华点头:“先如此一试也好,若当真无法,那我……”
“先别想这么多了。”恒古拿出盛放鉴心镜的木盒,“灵华,需要你来给我们看看了。”
灵华瞬间明白了恒古的意思,她拼好残镜,启动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