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灵七天后,家人们便为奶奶出殡,家门口老盆一摔,哀伤的哭声连续不绝。
然后抬棺出发,一路吹唢呐、撒纸钱。吹唢呐的是某戏班的一名老艺人,曾蒙受奶奶救命之恩,跑了几百里地特意赶来吹上一曲百鸟朝凤,曲子悠扬婉转中透着庄重的忧伤,直戳人的肝肠。
前来送行的多达两百多人,队伍浩浩荡荡。
张歌奇也跟来了,后来他悄悄告诉我,行至中途时有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怪人悄悄加入队伍,一直跟在最后面。衣服虽然穿得各式各样,可全是黑色的,并且手中齐唰唰地举着黑雨伞。
破土的时候,我回头瞅了一下,看见队尾站着几个高矮胖瘦不一,戴墨镜的男女,头发确如张歌奇所说是五颜六色。不仅装扮古怪,他们身上还有些异样的气息。
我心想,看来是山间的精怪也自发地跑来送奶奶一程。
虽说如今不允许土葬,可按我们林家祖上南方老家的习俗,一直遵守着不完全的土葬仪式,也叫作拾骨葬。
就是先用薄棺埋入地下,五年后开棺拾骨洗净,装在一个坛子里面密封起来,若是夫妻就合在一个坛子里,再统一放入家族祠堂的地下墓室里面,因此不会占用耕地。
奶奶的棺材在麻绳的牵引之下沉入地下,大伙开始掘土埋棺,一锹土、一锹土地下去,我的心空落落的。对我来说,这是人生的一个节点,从今往后的路我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但人总是要经历离别才会成熟起来。
坟包埋好之后,亲友们挨个上前和奶奶作最后告别,轮到最后那几个奇怪的“人”时,我爸小声说:“嗯?这几个人是谁,我们请了吗?”
我随口撒谎说:“哦,他们是镇上一个哑剧团,到奶奶这儿看过病,应该是自发来吊唁的。”
我爸一愣,嘀咕一声,“咋打扮的这么怪?这是戏服还没脱吗?”
这帮奇怪的家伙挨个给奶奶献了一朵野花,我注意到这些野花是来自深山的稀有品种,应该是费了不少心思搞到的吧。
一个白头发的男人离开时,朝我这边看看,冲我点头致意,出于礼貌我也点了点头。
葬礼结束之后,我自然是留下来守墓,家人都说没必要,就没这种规矩,可是我坚持留下来,说明这是奶奶要求的。
张歌奇前两天去了一趟城里,找蚌先生交易龙丹。
完事了自己嗨上一天,之后买了好些露营用品回来。
等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他就麻溜地支起帆布帐篷,下面铺上露营布,放上睡袋。
帐篷不是全封闭式的,而是呈三角型斜在头顶,能挡风挡雨挡阳光。这活干的干净利落,看得出张歌奇经常野营。
坟地周围空荡荡的,飘着迷蒙的白雾,我俩就在这儿坐着,盯着那块新垒的土馒头。
张歌奇拿着几根金条得瑟地抛来抛去,递给我,“借你感受一下财富的重量!”
我拿过来掂掂,“这是你卖龙丹得的?”
他说:“我去银行兑了两根,给家里打点钱,买这些野外用品,顺便吃了一顿烤全羊!对了,你要不要留一根?”
我摇头,“都说了不用。”
“别客气,拿着拿着。”
张歌奇说着硬塞给我一根,但我还是没收,叫他先存着吧,以后我如果有急用再找他要。
张歌奇还带了些吃的,放在一个背包里面。
不过,他买的食物真是一言难尽。有大块的无盐火腿、真空包装的水煮白肉、手撕鸡、冷吃兔、大馒头、锅巴、啤酒、白酒
我心想这食物搭配也太不均衡了,照这样子吃没两天就得便秘上火
但想到捕蛟人的体质与众不同,也许人家只吃这些也不会出问题。
张歌奇撕了一只鸡来吃,又喝口啤酒,嫌不够凉,过了一会儿,他兴高采烈地发现一件事,“嘿嘿,把啤酒在土里埋一会就凉冰冰的了,坟地阴气重,天然的冰箱呀!”
“呃”
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像你这样心大的也是打着灯笼难找,食物埋在坟头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张歌奇并不在意,说:“不要紧,不是有你在吗?”
我摇头,“这太不讲究了。你去弄一大一小两个坛子来,要能套在一起的,两坛之间的缝隙用沙子填满,准备一条毛巾,然后再来一大桶水。”
“要这些干嘛?”
“我做个冰箱给你看。”
“真的假的?”
张歌奇将信将疑地去准备了,这家伙居然把这么多东西一趟全买来了,像杂耍一样颤巍巍地顶着,一步一摇,看得人提心吊胆。
好在东西有惊无险地送到了帐篷这儿,我把饮料和食物放入中间的坛子里面,然后往沙层注水,再把毛巾打湿封好罐口,叫张歌奇等一会儿。
唠会儿闲嗑,差不多一个小时后,张歌奇迫不及待地摸摸沙子,说:“不行吧,这么烫,里面的食物该不会烫熟了吧?”
我笑笑,“你把东西掏出来。”
张歌奇把手伸进中间的坛口,眉毛立时扬了起来,然后露出惊讶的笑容,“嘿,凉冰冰的!”
里面的食物果然降温了,就好像从冰箱里面拿出来的一样,啤酒表面都冻出了一层水雾。
张歌奇打开一罐啤酒痛快地干了一口,又让我喝。
我摇头,我自己在奶奶坟前喝酒吃肉,实在有点不敬,反正我自己也带了矿泉水和干粮。
当然我知道奶奶不会因此生气,所以我只要求自己,不要求张歌奇,他能来陪我守坟已经是很讲义气了。
张歌奇好奇地问我给食物降温是什么巫术。
我解释道:“这不是巫术,是百姓的智慧。这东西叫拔温罐,也叫土冰箱!原理很简单:沙层的水分蒸发就会把内部的热量吸走,就是古人说的‘以热引热’,不过必须一直保持沙层湿润,过半小时就得补次水,在这点上还是没有冰箱方便。”
“绝了!”张歌奇竖起大拇指,“林大夫,你的肚子真是杂货铺,啥都知道!还说自己没上过高中,我看直接去考研都绰绰有余。”
我笑了,“你少埋汰人家寒窗苦读的学子了,我要真去参加高考肯定不合格。”
这时,我看看西斜的夕阳,“对了,我先睡了。”
“啊?这么早!”
我说:“我睡前半夜,你睡后半夜,保持一直有人醒着。奶奶不会平白无故叫我守坟,我想夜间还是警醒一点比较好。要是睡不够,白天也可以补觉。不过,你也可以回诊所睡,其实你没必要硬呆这儿和我一起守坟的。”
张歌奇大大咧咧地说:“嗐,别跟我客气,咱们已经是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了!不就是七天嘛,比这更艰苦的环境我都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