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龙躺在床上已经很多天了。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一股热意充满了房间。
长期躺在榻上不好受,何况是甘龙这样的生了重病的老人。
他已经半步迈进了死亡,除非扁鹊在世,否则他这条命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
可惜现在的秦国,并没有扁鹊。
现在,他就要死了。
他不想管君上会对他作何想法,更不想管世族会怎么议论他,他什么也不想思考
至于最近越发频繁上门的世族,除了杜挚以外,甘龙也没再见过一个人。
有时候,甘龙盼着自己的女儿能回来,盼望着她能回来看自己一眼。
但他女儿,却一直没有回来。
甘氏其实也为父亲操心,为父亲请了好几个医士,但自己就是不肯来看甘龙最后一眼。
或许不忍心吧?
也或许是恨吧,恨自己的父亲,将自己当做了争权夺利的棋子。
这时,家仆来报,说白家的家主到访了。
甘龙毫不犹豫地拒绝见那位白家家主。
这几天,来访的世族多得邪门。
那些世族络绎不绝地上门求见,难道是
甘龙心中生出一丝警觉,秦国,必定即将发生什么祸事。
那浓重的阴影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生发出来,久久的盘踞在他的心头,不肯消散。
那是恐惧的阴霾,那是一个政治元老对时局超乎常人的敏税。
而又正是这种敏锐,给甘龙带来了更加严重的不安。
“老师?”突然,甘龙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那是他的学生杜挚。
杜挚这几天一直在他身边照看。
甘龙老来得子,儿子尚幼,杜挚便在这个时候主动承担起甘龙之子的角色:亲自服侍甘龙,以尽孝道。
杜挚刚从外面端了一壶参汤进来。
他倒了一爵递给甘龙。
甘龙接住喝了,精神这才好了一点。
如今急于摆脱时事的甘龙,已只剩杜挚这个最亲的人可以放心交往了。
“老师在想什么?”杜挚又接着问甘龙。
甘龙默默的看了杜挚一眼:“我总觉得,秦国马上会有大事要发生。”
杜挚有些纳闷:“秦国现在不已经发生大事了吗?第二批法令一出,秦国难道不会地动山摇吗?”
甘龙摇摇头:“我不是说变法。”
杜挚懂他说的什么了,劝道:
“老师还是先养病,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们这样的旧派之人了,所以,老师先养好身体,然后咱们一起致休,不再参与这朝堂相斗了。”
“养病?哈哈,咳咳咳为师也不想欺瞒自己,我的时日无多了。”
甘龙连笑都变得艰难,眼睛半合着:
“说不准,今天,或者明天,你的老师就不在了呢?”
“老师呜呜呜”
杜挚也清楚甘龙的病情,听了忍不住低声悲鸣。
他不想听甘龙说这些话,所以这几天他对甘龙连一个死字都不提,就是怕甘龙产生将死的念头。
这下好了,自己不提,可甘龙却突然提起来了。
多少困惑迷惘的时候,多少风云变幻的时刻,多少缺失父爱的日子,他曾和老师甘龙一起度过啊。
杜挚与他父亲的性格相反。
他是个重感情,十分念旧的人,实在无法接受朝夕相伴,比父亲还亲的老师离去。
见到甘龙病势沉重,再也没法处理政事,杜挚也萌生出了离开朝堂,离开一切政治纷争的想法。
而甘龙,虽然一生机关算尽钻营权术,但唯独对这个忠厚诚敬,朝夕相伴十几年的学生,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甘龙是老来得子,儿子才十一二岁,没有儿子可以做帮手,于是便将杜挚视如己出。
“如果现在死了的话,就再也不用面对复杂的朝局,再也不用去做那些纠结的决定,再也不用总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也再不用同某些人发生交集了,这倒也是好事。”
甘龙苍老的目光望着隐没在黑暗中的房梁,眼睛里的光渐渐的黯淡了:“有时候,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爽快。”
杜挚听着甘龙的话,只觉得如鲠在喉,他握住了甘龙的手:“老师不能这么想!”
“你与你父亲不一样,你是个心地良善的,为师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欣慰,但老师真的老了,要死了,你认清现实吧。”
甘龙尽量安慰着杜挚:
“赶在坏事情发生之前死了,也算是个好下场了吧。”
“死怎么算是好下场?”杜挚听了无法接受。
“人总是要死的嘛。”
甘龙十分感动地看着杜挚,更无惧死亡了,有这样的学生,他觉得死而无憾。
“但我不许老师死。”杜挚依然执拗的说着。
“使孩子气是没有用的。”甘龙无可奈何地回答。
与此同时,甘龙用他那干枯的手,用尽全力握着杜挚的手,试图给杜挚带来一丝温暖。
而杜挚的手此时依然微凉,在本就是冬季的天气里瑟瑟发抖。
杜挚浑身也在颤抖。
甘龙露出最后一个笑容,看上去很温暖慈祥,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再也没有睁开了。
杜挚猛的感觉老师的手从他的手上松了开来,然后轻轻的唤道:“老师老师”
没有回答,甚至空气中都没有了出气的声音。
他轻轻的探了探老师的鼻息。
的确一点气息都没有了。
杜挚依旧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但这事实,的确就这样残酷的摆在了他面前。
最亲的人走了,对自己最好的,最无私的那个人,永远离开了自己??
杜挚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瘫坐在当场,空洞的目光望着房梁:“老师,你真就这样走了吗”
而杜挚此刻并没有看到,窗外如今正有一双眼睛,在冷冷窥伺着他与甘龙的一举一动。
听到杜挚的话,那双眼睛的主人握紧了铁拳,忍不住低声冷笑:“老叛徒终于死了。”
“谁?”
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身边炸开,他一转眼,望见了杜少言。
杜少言因为以前不被甘龙待见,所以也很不喜欢甘龙,每当跟随兄长来甘府,便故意只待在门外。
但正因为此,杜少言才发现了此刻这个偷听者。
那偷听者一边笑着,然后飞一般的离开了。
杜少言冲过去窗边查看,却并见到什么人。
于是重重哼了一声,只当是什么阿猫阿狗了。
而那人离开杜少言视线后,立即从甘府围墙翻出,在巷子里绕了一通,然后进了一座府邸的后门。
那,正是杜挚的府邸。
而这偷听者,竟是杜府的一个护卫头目。
杜府护卫头目来到一个神秘人物面前,躬身道:“甘龙死了。”
神秘人物冷笑一声:“那就动手吧。”
还呆坐在甘龙面前的杜挚,绝不会想到,在老师死后,会有什么样的事在他们师徒背后发生。
不过,就算他知道,他也无力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