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净庄陀沐节的第一天,严台寺的正殿前搭了一个法坛高台,高台上立着一尊悲天悯人的罗陀像,只是现在太阳落山了,天也才刚黑,各家各户还没来得及张灯,九米高的罗陀像矗立在黑暗中,若是抬头看罗陀像的头颅只能看到一团阴影,什么表情也看不到。
罗陀像的脚下还有一名身披上品伽服的沙罗,沙罗的表情是看得清的,因为他的身后有一片大大的金色光幕,光幕上整齐地写着十一人的名字:陶妮子、许黄、施不与、葛大、韩过、尤高蒙、苗富贵、赵喜、赵庆、赵欢、赵乐,有些文雅,有些粗俗,相同的是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一个普通人。
金色光幕和光幕上的十一个名字散发出来的光芒从沙罗背后投射过来,使得人们可以看到他的表情——他在笑,畅快舒意地笑,只不过由于角度问题,沙罗的脸被照得半明半暗,使得他的笑看起来阴恻恻的。
法坛上身披上品伽服的沙罗在阴冷诡异地笑,但台下无人在意,他们此时正陷入一种癫狂的欢愉,眼睛死死盯着光幕上的名字兴奋大喊:“只要献出一切就能获得永世祝福!”“上了功德碑下辈子就能幸福了!”“只要够诚心就能上碑啊!”“我要卖身!我要在前面!”……
广场上的弥罗众们被刚才《罗陀心经》迷得神魂颠倒,他们信奉陀教,坚信永林会给他们带来福音,而此时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欢呼庆贺着美好的来临,幸福着再也不会有痛苦与劳累,下辈子终于有了安逸的生活!
可在场还存在理智的人只能清醒地痛苦。
唐黄其实并不关心,更不在意空净庄的人,他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弥罗众的死活,但永林的这番手段还是让他紧皱眉头。如果只是普通的劝人捐赠也就罢了,场上这些人最多就是有多少捐多少,但这榜单一出,什么都变了。
陀教讲求内心要空,要静,可看这些弥罗众的所追所求就知道,他们不过都是些俗人,心里装的都是俗念,想法只会跟着俗物走。那么,永林在他们最虔诚的时候说什么功德碑,讲什么名字刻在功德碑前面,他在暗示什么?他在引导人们怎么想?
名字越前面越好,你们快来争啊!只要争到前面的位置,你下辈子就要比别人更好!从被别人骑到骑别人头上,你要不要?
在永林的挑逗和刺激之下,人心会不会躁动?看看现场无法自制的人们你就知道,无论永林要什么他都会给。而永林最狠毒的是什么?是当前排的条件。
如果钱越多排在越前面还好,很多人知道自己没机会,哪怕愤恨遗憾,可也不可奈何,但事实并不是。
永林抛出了十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同样不知真假的故事,而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同一件事情:所有人都有机会,只要你肯献出所有!那么在这个事实之下,人们会怎么做呢?
以前信众是知道自己还需要吃穿用度的,那么现在,他们知道唯一的事情是,用尽自己的一切去换钱,这辈子已经无可救药了,下辈子必须抓住!真正的抛开生死,自己榨干自己。
以唐黄在家里看到的,学到的,他还大胆预测,永林的手段必然不会止于此,严台寺很可能还会推出实时榜单,定时更新,告诉人们哪些人在前面,哪些人下来了。榜上的人怕下去,榜下的人想上来,从而实现了鞭策和激励所有人,让他们替严台寺压榨自己。
当榜单失去作用,严台寺如若还嫌不够,他们甚至还可以在后期宣布,功德碑上的人功德都一样,不论排在前排在后,然后顺势托词应弥罗众的要求,推出长明灯之类的项目,把还没收割到的财富收割干净。面对没了理智的人们,握着他们崇拜的严台寺有太多手段可以用了。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空净庄的人们将会竭尽全力地搞钱,那钱在哪里呢?钱在有钱人手里。沈、何、王这空净庄的三大家族肯会白送钱给你?要想从他们手里拿钱只能靠卖!家里有什么卖什么!至于怎么定价,着急忙慌想捐钱的弥罗众有话语权?
终于知道沈、何、王三家家主为什么在陀沐节这么忙了,忙着联合严台寺吸血,将整个庄子的资源一网打尽。
敲骨吸髓,这就是真正的敲骨吸髓!这十天陀沐节过后,除了沈、何、王、严台寺四方势力,空净庄里还能剩下几个“活人”!这群弥罗众拿什么来活?
李木感到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顺着脊柱往上爬,直达天灵盖——面前的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们到底在为什么而高兴?开心于自己将要亲手把自己埋葬吗?还能帮得到他们吗?
忽而,李木心头又涌起一股燥热,热得整个身体都躁动不安——眼前这些人一点都不高尚,但他们也不卑劣,他们从来谈不上完美,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到许多缺点:贪婪、嫉妒、懒惰、无知、愚昧,可他们也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规规矩矩地遵守着被制定出来的规则,他们只不过是想要幸福,他们有什么错?凭什么玩弄他们的希望?用他们的希望“杀死”自己来增加财富?
李木很愤怒!他觉得冤枉!他感到委屈!
“别!冷静一点儿!”唐黄看出了李木的怒不可遏,一把拉住,“不要冲动!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就算你现在冲过去把永林砍了,那有什么用?什么都没有改变!
“永林死在这里,弥罗众只会认为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魔鬼,来这里掐灭他们希望的!你只会招来整个庄子的恶意,没人会感激你,尤其是那些你为之出头的人,他们只会恨不得吃你肉,喝你的血!”
李木回头看着唐黄,他的表情从来都没有这么严肃过,“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但你无法感受!”
“法道之争!想想我们做了什么!”唐黄眼见着快要拦不住李木了,急忙抛出杀手锏,“你一旦动手,就会将空净庄彻底搅乱,局面一乱就会出现大量不可控因素,结果也会变得不可预料。
“唐家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手,我没法帮你,我们在庄子里势单力薄,而我们的对手,空净庄完全就是他们的天下!到时候事实是什么,完全由他们说了算,根本等不来援手事情就会被定性,到时候空净庄的情况只会雪上加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李木还没有失去理智,所以他必须承认唐黄说的是对的,他犹豫了。
唐黄怕拦不住李木,在劝告李木时来不及压低声音,两人的争吵声引来了永林的扭头探看,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木再次看到了永林那张温和的笑脸,但这一次,李木看得直犯恶心,他快压不住身体的躁动了!而唐黄不敢大意,死死握住李木的手腕。
就在李木和唐黄还在挣扎、拉扯的时候,李木敏锐地听到从广场上的人群里传来“嚓”的一声轻响。
李木怔住了,那是刀锋的声音,极其锋利的刀锋。
心头微动,似有所感,李木抬头往黑压压的夜空上看去,天上不知何时挂起了一轮新月。
日落月升,月有阴晴圆缺,天黑后升起一轮新月有何稀奇?
可今天不是月初,这轮新月又窄又长,怪异的是它只有一半。它也没有月面该有的斑驳花纹,只是散发着如镜面反射般的寒冷清辉,光滑无匹,冰冷无情。
新月忽的动了,以月弧的圆心处为轴,以极快的速度旋转起来。新月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新月的残影连成一片,形成一圈被环食后的月轮。
月轮一成,新月再动,直直往法坛之上坠去。
新月的月轮走到一半,高台上的永林终于有所察觉,仰头看去。
这一看,永林大惊失色,慌忙跌坐半空,闭上双眼,双腿盘坐,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灵力从体内疯狂外涌,金光迅速爬满整个身躯,恍惚间仿佛变成了一尊金漆涂就的陀像,神圣威严。
永林蓄满灵力之后,双掌掌心上翻,指尖相对,高举过头,眼睛猛地睁开,似有金芒在其中,在月轮距离头顶还有五米时,永林猛地开口怒吼,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雄浑吼叫,正是陀教文脉著名的狮子吼。
狮子吼,凡闻狮子吼,昏昧众人皆振聩,邪魔外道尽伏法,啸声犹如迅雷疾,泻音所至金石裂!陀经曾有记载,罗陀带众弟子南下,遇万仞高山阻其去路,罗陀作狮子吼,山崩地裂,崇山峻岭变坦途。
永林的狮子吼还没到化境,但五品修为程度的狮子吼亦不容小觑!
空中的月轮果然受到了影响,一吼之下停止旋转,重新变回新月,在金光的照耀下露出了真容。
那根本不是什么月亮,那是细长的,足有一米的镰刀刀刃!而手持镰刀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唐黄心心念念的江慕雨!
江慕雨本来用黑色斗篷裹住全身,融进这无尽的黑暗中,此时在一吼之下,斗篷翻飞,亮出斗篷内侧的猩红,如同一支赤色玫瑰在空中绽开。
闻名江湖的狮子吼不是好接的,直面狮子吼的江慕雨,发丝随风起舞,耳坠叮当乱响,内腑受到震颤,嘴角溢血,但她依旧没有丝毫的退却,面若冰霜,毫不动摇。
江慕雨的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目标,刀锋没有丁点儿颤动,从未与最初的目的地有半点儿偏移,直扑永林而去!
“哗”。
五米有多远?一眨眼的事儿罢了。
江慕雨如同灵猫一般轻巧落地,空中还残留着类似滚烫的热刀切过油脂的声音,顺滑而毫不凝滞。
“啪,嗒。”这是两片永林从空中坠落到法坛的声音。
全场雅雀无声。
“这娘们也太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