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目送和朔奴离开,心里都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奚人是一支擅长攻坚的队伍,他们的失败,几乎宣告,攻打高阳关的计划破产了。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不发一言。
最后,耶律隆绪说:“太后,我们还攻不攻城?”
萧绰看了看身边的将士,问:“是啊,大家说还攻不攻城?”
没有一个人说话,连最主张攻打高阳关的萧挞凛也不说话了。
好久,韩德昌说:“臣觉得还是要攻打高阳关。”
耶律隆绪说:‘我们最精锐的攻城部队都被打败了,伤亡惨重,再怎么攻城?’
韩德昌说:“皇上说的对,我军的确伤亡惨重,可宋军也伤亡很大,再打下去,宋军比我们更艰难,胜败也许就在最后一决,请皇上不要放弃。”
耶律隆绪说:“可是李延渥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我们该如何攻城?”
萧绰说:“正好利用我们造好的云梯冲车猛攻,不能让宋军有喘息的机会,萧挞凛,萧排押,耶律磨鲁古你们三人轮流率领队伍上,一鼓作气拿下瀛州。耶律曷主你带一队人马将军中那面大鼓抬到阵前去,朕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威。”
随着一声令下,契丹大军再次进逼高阳关下。萧绰命令耶律曷主择一高埠,安置好大鼓。
康延欣扶着她走上高埠,萧绰脱去大氅,穿一身紫红短装,腰束一条金带,脚蹬一双牛皮靴。
上了高埠,萧绰甩开康延欣的手,康延欣连忙上前一步,走到大鼓前面,拿起一对鼓槌,递给萧绰,眼睛却紧盯着她看,好似在问:“太后,你行不行?”
毕竟萧绰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黑发染霜,红颜枯槁,气弱力衰。刚才康延欣扶着她走上高埠的时候,她就有点气急。
然而,当她一接到鼓槌,立刻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她凝视了一下高阳关,又环视了自己的队伍。他们都沉浸在朝阳的光辉之中,一切都敛息屏气,等待着一个激荡的时刻。
康延欣看出了萧绰的变化,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腰挺得笔直笔直的,手中紧握双槌,目光如炬,脸上浮现出坚定神情。
康延欣退后几步,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太后已经焕发出青春的风采。这神奇的变化,令她惊讶不已。她看见萧绰缓缓地举起鼓槌,鼓槌不大,萧绰如感千钧,但她举得沉稳,坚定,像擎起两柄圣火。
萧绰将鼓槌重重地向大鼓上一点,大鼓立即发出“咚”地一声巨响,随即听到一阵震天的呐喊,如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契丹军江河泄闸般地卷向高阳关。
萧绰随即紧敲大鼓,鼓槌疾雨般落在鼓面上。
这时契丹军已经开始登城了,驾着云梯,推着冲车冒着城头上射来的箭雨,冲向城头。后面的契丹弓弩手,炮手一起将利箭,巨炮送上城头,巨大的石头带着呼啸砸在城墙上,如此坚固的城墙也引起一阵阵颤抖,如受了重击的肌肤疼痛得痉挛。
宋军伤亡惨重,城头上铺满了尸体,城墙的雉堞俱被砲石摧毁,宋军几乎裸露着与契丹人作战。
不得已,李延渥只得下令将死者的尸体堆放在城墙边,当做雉堞,又被利箭砲石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而城下也布满了尸体,契丹军也疯狂了,踏着尸体登城,云梯驾到城墙根上,被宋军的砲石打折,契丹人攀着木头向城中射箭,直到被打死,落在地上。杨柳树做的云梯果然很脆弱,很快被打折无数,散了架的云梯东倒西歪地横在高阳关下。契丹人就顺着散架的云梯柱子,爬向城头。
李延渥连忙命令军民投火,于是城上泼下烈油,点起烈火,云梯瞬间燃起熊熊大火,爬上云梯的契丹人葬身火海。
这时,只听见鼓点越来越急,密不透风,像一张大幕罩过来,契丹各营也响起鼓声,一时间,战鼓雷鸣,震天动地。契丹军冒箭突火,拼命向前。弓箭手,炮手更是推向前面,不顾城上射来的箭矢,砲石,向城上射击。
这里都是一群疯子,一群野兽,契丹军像大海里的波涛一样层层叠叠不停息地向城头涌去,宋军越来越力不从心,险象环生,不断有契丹军登上城头,最终还是被挡了回去。
李延渥嗓子已经喊哑了,他把所有的兵力都用上了,但此时城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几处伤口,李延渥自己已经血透重铠,身受十几处重伤,站都站不住了。
王继英下城去了,他跟李延渥说:“我们还有最后一批预备部队,我去把他们带上来。”
但是,李延渥心里有数,城里已经没有预备部队,王继英此去,可能是在作最后的打算了。然而,他不怪他,他不是逃兵,他本来就不属于这场战争。
李延渥看着王继英远去的背影,说:“大人,你走吧,赶快带着王继忠一家走吧。”
王继英没听到李延渥的话,一瘸一拐地向校场跑去。
鼓声还是那么激烈,像一发发砲石砸向高阳关。这激烈的鼓点已经在高阳关下激荡了快两个时辰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也响彻了两个时辰,血也流了两个时辰。鼓声还在激荡,杀戮还在继续。
契丹军再一次扑向城头,如发狂的狮子,恨不得一口吞下高阳关。城上的抵抗已经没有那么激烈了,契丹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顿时士气大增,呐喊着扑向城头。
萧绰也是一阵欣喜,鼓点变得欢快起来,清晰的鼓点声如朝阳般明朗。
康延欣听着鼓点,看着契丹军竖起的云梯,心里也抑制不住激动,她简直要将皇太后抱起来亲吻了。
突然,“嘣”地一声,萧绰的鼓槌被震落了,鼓声戛然而止。
康延欣吃了一惊,回头看见萧绰茫然看着城头,面色苍白,神情异常痛苦,仿佛正受着酷刑的折磨。
康延欣连忙上前扶着萧绰,萧绰似乎已经用尽了最后的一点气力,她的手有气无力地垂着,身体倚靠在康延欣的身上。
众人对突然停止的鼓声惊愕不已,耶律隆绪,韩德昌立即走过来,问:“怎么停鼓了?”
萧绰说:“朕累了,让将士们撤了吧。”
耶律隆绪睁大眼睛,说:“不,母后,你下去休息,儿臣来击鼓。”
耶律隆绪说罢走上高埠,准备拿起鼓槌。
萧绰突然厉声说:“朕命令你撤。”
耶律隆绪惊异地看着萧绰,说:“太后,将士们马上就要攻上高阳关了,为什么要这时候撤退?”
萧绰说:“高阳关是攻不下的。”
耶律隆绪说:“太后为何说这些丧气话,高阳关上已经没有多少宋军了。”
萧绰指着高阳关上,说:“皇上,你看,那是什么人?”
耶律隆绪回头一看,只见关上又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身不穿甲,头不戴盔,有的手持棍棒,有的赤手空拳,然而,都不避刀枪,不躲箭矢,呼号奋进,抱定与高阳关共存亡的姿态,与进攻契丹军搏杀在一起。
耶律隆绪惊道:“这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萧绰说:“他们都是城里的百姓,大到苍苍白发耄耋老者,小到蓬头稚子,男女老幼一起登上了城头,还有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尼姑都上了城头,皇上,你看见过如此万众一心的情形吗?你忍心对这些人下手吗?”
耶律隆绪说:“太后,就这么撤了,就不怕对不起死去的将士?”
萧绰说:“朕还要对得起天下苍生,撤了吧。”
契丹人吹响了撤退的号角,高阳关又恢复了平静,汹涌的浪潮,卷起血腥依旧飘浮在空中,如祭酒浇不散的魂灵。城头上所有人都哭了,不仅仅对眼前的惨状哭泣,更是对劫后余生的庆幸。
陈湘萍抱着三个孩子,凝视着契丹大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座大营,自从来到高阳关,她一直听从王继英的安排,没有踏上城头一步。今天,她没有听从他的,听到王继英去召唤城里所有百姓上城头,抵抗契丹人。她上来了,带着孩子都走上城头,连走不得路的王怀节也被她背上城头。
谁也说不清她这是反抗还是放弃。王继英看着他们走上城头,惊骇不已,以为她已经疯了,她这是以全家人的生命为代价向王继忠发出声讨,咒骂他的忘恩负义呀。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但他们已经走上来了,投入到战斗之中,王继英焦急万分,他要保护他们,但作为这里的最高长官,他不能当众徇私,这时,他的一个微小的举动就可能引起军心崩溃,守住高阳关就彻底没有希望了。他不能那么做,只好跑到孩子们的身边,到危险的时候,为他们挡一挡飞来的箭矢飞石。
契丹人进攻的鼓声最终停了,契丹的军队也退了回去,王继英看着退去的契丹人,终于站立不住,一下子昏倒在城墙上。
孩子们一声惊叫,抓住王继英的手大声地呼喊。王继英紧咬着牙关,不吭一声。陈湘萍惊慌失措,蹲在王继英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李延渥走了过来,掐了一下王继英的人中,王继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陈湘萍和几个孩子都在,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李延渥说:“王大人累了,扶他回去休息吧。”
陈湘萍走下城头时,回头凝望了一下契丹大营,大营显得很平静,穹庐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耀眼。
契丹中军大帐之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大家都想不通,为什么这时候,太后突然下令停止进攻。眼看高阳关已经唾手可得,怎么就退兵了呢?
萧绰看了看众臣,说:“朕想大家这时都在埋怨朕,埋怨朕在胜利在望之时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萧挞凛说:“太后这样做,臣实在是不解。”
萧排押也跟着说:“臣跟太师一样,想不通。”
萧绰又看了看众人,说:“朕看想不通的不仅仅只有你们两人,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想不通,对吧。”
众人不说话面色很难看。
萧绰说:“朕知道大家心里憋屈,小小一座高阳关,我们数十万之众攻打了半个月,没有攻下来,反而伤亡了数万之众,这么说都是没有脸面的事。”
听了这话,众人的脸都变红了,低下头去。
萧绰说:“诸位想过没有?我们为什么没有攻下高阳关?”
众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萧绰。
萧绰说:“朕知道有人可能会说高阳关城池坚固,守军顽强,我军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城,我军的攻城器械不精良,这些在朕看来都不是问题。若论城池坚固,高阳关不及飞狐城那么险要,又处于平原之中,几乎无险可守,然而当年守太保一举攻克飞狐城,为什么我们就拿不下瀛州呢?若说守军顽强,他们为什么顽强?难道他们是宋军的最精锐的部队吗?不是,宋军最精锐的部队是王超手里的十万禁军,这十万禁军已被我们打得逃的逃,散的散。我们围困瀛州几十天,他们都不敢来解救,始终徘徊在定州一线,做做增援的样子,与我军稍一接触,就逃得无影无踪。这是为什么?至于说我军不擅长攻城,这倒是事实,不过我们也有攻无不克的奚人部队,但他们还是被打败了,还死伤了那么多将士,真是可惜。还有说我军攻城器械不精良的,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朕从没有看见还有比这次攻城器械更精良的了。即便这样,我们仍然没能攻下高阳关,这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过了好一会儿,韩德昌说:“这是因为高阳关内有一颗心,所有人只有一颗心,他们要誓死保卫高阳关,男女老幼,军民同心,这是我们难以攻克的原因。”
萧绰说:“说得对,人心齐泰山移,众志成城,大家都看到了,今天登上城头的几乎都是一些老百姓,他们并不懂什么战术,有的只是视死如归的与我军搏杀的决心,朕看见他们不避矢石,很多人就只身往下跳,用自己的身躯阻挡我们的进攻,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萧挞凛说:“难道太后是被他们吓到了?”
萧绰说:“不,朕是被他们打动了,这样的城池,我们即使打下来,又有什么用?一座空城而已,杀光所有人,但是我们不是为了杀人而来,为了得到一座城池,杀光所有城里人,朕于心不忍。”
萧挞凛说:“太后,你太仁慈,这如何能称霸天下?”
韩德昌说:“萧挞凛,你这是怎么对太后说话的?”
萧绰说:“不要怪駞宁,不过朕要告诉你,駞宁,朕没有称霸天下的野心,朕只想给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耶律隆绪虽然对萧绰的做法有些想不通,但是,不想违拗,想到她擂了一个上午的鼓,一定是累得不行,便说:“太后累了,回账休息吧。”
萧绰说:“诸位若是想不通,可以回去慢慢想,有什么话,明天再对朕说。”
会议到此结束,众将各自回去了,康延欣扶着萧绰回到寝帐。
康延欣看到她已经疲乏极了,好像用尽了几十年的气力,像突然拨亮的灯火,用所有的油脂来照亮瞬间。
康延欣看着萧绰躺在床榻上盖着被褥,面容憔悴,神色忧郁,她难以想象,刚才她击鼓的情形。那鼓声还在她耳边回响,那么激昂,康延欣现在想起来仍旧热血沸腾。
康延欣俯身问:“太后想吃点什么?臣给您做。”
萧绰摇头道:“朕没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康延欣说:“太后击了半天的鼓,一定是累坏了,臣给您熬点粥吧。”
萧绰说:“好吧。”
康延欣熬好粥,端进寝帐,发现萧绰已经睡着了。康延欣不忍叫醒她,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搅动粥碗里的调羹,粥碗里腾着缕缕若有若无的水汽,似乎让人进入梦幻之境。
鼓声还在康延欣耳边回荡,但康延欣已经想不起刚才充满血腥的攻城场面了,她回到了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了,阳光明媚,羊群如白云浮碧绿的草地上,得得地马蹄声在耳畔响起,成串地驼铃声,悠悠,如天籁。还有潺潺流水,唧唧鸣虫,轻柔的风穿过树丛,树叶窸窸窣窣,露珠儿滴下来,落在脸上,清凉清凉的,拨动了少女的心弦。
想到这里,康延欣不禁笑出声来。
萧绰醒了,看见康延欣正抿着嘴笑,问:“延欣,你笑什么?”
康延欣一惊,脸一下子红了。
看见康延欣的样子,萧绰也不禁笑了,说:“一定是想到好事了,什么好事?说给朕听听。”
康延欣笑着说:“没什么?”
萧绰说:“没什么为何脸红?”
康延欣说:“就是刚才想到了太后击鼓。”
萧绰说:“击鼓有什么好笑的?”
康延欣说:“太后的鼓打得真好。”
萧绰面色沉重,说:“是吗?”
康延欣说:“想起击鼓,臣就想起了草原,想起草原多美。”
萧绰看了康延欣一眼,说:“朕看你不光是想到草原,还想到王继忠吧。”
康延欣说:“臣才不想他呢。”
萧绰笑了笑,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