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英不知道自己到底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劝回陈湘萍,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只知道自己对她发火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她发火。
这时候想起来,他不禁脸红,作为一个大伯哥,怎么能这样做呢?况且她目前这种情形,怎么能对她发火呢?她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需要安慰。怎么就对她发火呢?王继英感到很痛心,竟不知道自己变得不近人情了。
天上正飘着雪花,纷纷扬扬像裹着一场梦。王继英站在城墙上,望着不远处的契丹大营。
刚才,陈湘萍就是站在这里,凝望着同一个方向,透过飞舞的雪花看着那一个个水泡似的穹庐。她看得那样专注,天上飘舞的雪花,身边走过的人,都不在她的眼里。朔风吹起她的头发,雪子儿砸在她的脸上,她一点也不知道。她就那样站在城墙上,任凭风吹雪打,就那么痴痴地望着。
从这里到那里不过数百步之遥,为什么变得如此遥不可及呢?永远也走不到那里。
陈湘萍想走过去,像刚才飞过的一只寒鸦,就那么过去了。她望着寒鸦,似乎听见了它扑棱棱煽动翅膀的声音。但是,突然飞出一支响箭,寒鸦坠落了。
陈湘萍眼里充满了绝望,那被雪花裹着的穹庐,时而清晰,时而又变得模糊,仿佛正在离她而去。
陈湘萍不甘心,难道我就这么放弃吗?他为什么不想见我?这个问题一直折磨着她,让她战栗,痛苦,悲伤。想到自己冒着风险来与他见面,她就又气又羞,觉得自己真是太幼稚,后悔跑到瀛州来。难道他真是这么无情无义吗?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不久,她又觉得自己来到瀛州是对的,毕竟她收到了他的两封信,这是自己争取得来的。若是不来瀛州,他的一点消息都不会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和他挨得如此的近了,她几乎能够感受的他的心跳了,她柔弱的心里竟然升起了莫名的幸福。
“湘萍,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陈湘萍明显地感觉的大伯哥的语气有些沉重,充满了埋怨,她看了一眼王继英,没有说什么,回头又看着契丹的营寨。
大概知道自己说话的语气重了,王继英说:“雪落大了,回去吧,小心着凉了。”
陈湘萍没有动,仍旧呆呆地看着契丹大营。
王继英忽然大声喊道:“你天天这么看着有什么用?你就这么看着能把他看回来吗,能把怀敏看回来吗?”
陈湘萍惊讶地看着王继英,痛苦在他脸上拧成了一个疙瘩。
王继英仰头看了看天空,雪花如絮,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很快融化了,像一个幻影。四周茫茫,被飞雪笼罩着,如梦如幻。
王继英的心情也若这飞雪一样,不停地变幻着,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沉着冷静,可是,他片刻都冷静不了。自从那次与王继忠见面未成以来,他的心就一直处于激烈的冲突之中,一点也不亚于契丹军进攻瀛州的两军对垒。他的性情被一点点被磨掉了,尤其是李延渥受伤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几乎有些暴躁无常了,动不动就会发脾气。昨天,他还对一个军士动了刑。其实,那军士犯的错,在平时,他完全可以原谅的。
对待陈湘萍和侄儿们,他也失去了耐心,话语中多了一些命令,少了一些商量和温和。
“湘萍,快回客栈,怀节还躺在床上不能动,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陈湘萍看了王继英一眼,眼神挺复杂,痛苦之中,带着惊愕和迷茫。
她走了,狗搂着身子走下城墙,像受了凉风惊吓的莲花,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下面,回头看了一眼,低着头回去了。
王继英看着陈湘萍的背影,觉得它是那样脆弱和单薄,像一张纸,风一吹就会吹得无影无踪。
陈湘萍回到客栈,怀节正靠着墙坐着,他的脸上的伤痕已经开始平复,殷红的血痕,也渐渐淡了,他的脚踝也在消肿。他闭着眼睛,头顶着墙壁。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见是陈湘萍回来,随即又闭上眼睛。
陈湘萍知道王怀节这两天有些生她的气,这都怪她,也不知道这两天是为了什么,自己的脚不听使唤地就走向城头,对怀节照顾得少了,虽然,出门时,叮嘱过怀德、怀政,让他们照顾一下大哥,但他们哪有她照顾得贴心,怀节生她的气,也是应该的,是她做得不好。
虽然,陈湘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一直没有改正,而且越来越找出各种理由为自己开脱,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
陈湘萍走到王怀节身边,说:“你怎么起来了?不是说过让你躺着吗?”
王怀节觑了陈湘萍一眼,不耐烦地说:“你就知道让我躺着,我难道是一块石头,就不能走动走动?”
陈湘萍愣了一下,说:“郎中说了,你不能到处走的。”
王怀节说:“郎中还说了,活动活动对筋骨有好处。”
陈湘萍记起来了,昨天,郎中确实说了这样的话,让她有空的时候,扶着怀节下地稍微走动一下,那样恢复得要更快些。怎么就忘了呢?
但是陈湘萍依旧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说:“你想活动,也要等我回来了再活动呀,一个人到处走,摔倒了怎么办?”
王怀节说:“等你回来?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自己小心点。”
陈湘萍却发起火来,说:“怎么?你就嫌弃我了,你们一个个的嫌弃我,见不得我,那好,我走,省的碍你们的眼。”
陈湘萍说罢,转身欲走,怀德、怀政跑出来,一把拉住陈湘萍,央求她不要走。
陈湘萍却执意要走,双手使劲地推开怀德、怀政兄弟俩。
怀政抱着陈湘萍,哭道:“娘,你要去哪里呀?城门都关着,城外都是契丹人,你能去哪里?”
陈湘萍推开怀政,说:“去哪里?都比这儿强,你别拉着我,放我走。”
怀政紧紧抱住不放,哭着说:“娘,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陈湘萍推开怀政,说:“你们爱咋办就咋办,我已经把你们养这么大了,难道还要我养你们不成?放手,让我走,就只当没有我这个娘的。”
王怀德见陈湘萍已经发恼,执意要离开他们,心里慌了,连忙跑到城头,对王继英说:“大伯,快回去劝劝我娘吧。”
王继英惊道:“你娘怎么了?”
王怀德说:“我娘要走了,怎么劝都劝不住。”
王继英连忙回到客栈,见怀政抱着陈湘萍大哭。怀节也靠着墙壁哭泣,见王继英进来,连忙擦了擦眼睛。陈湘萍涨红了脸,一脸怒气,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
王继英走到陈湘萍跟前说:“湘萍,你这是怎么了?”
陈湘萍说:“他们的翅膀都硬了,不想要我这个娘了,我还是走好了。”
王继英看了怀节一眼,说:“怀节,是不是你惹你娘生气了?”
王怀节委屈地说:“大伯,我没有。”
王继英连忙向怀节使了一个眼色,说:“还说没有?”
王怀节不再说什么,后脑勺顶着墙壁,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王继英转身对陈湘萍说:“湘萍,今天是我的错,是我说话重了,你不要想不开,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孩子。”
陈湘萍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说:“大伯哥,我不怪你,谁也不怪,只怪自己的命不好。”
王继英说:“湘萍,我知道你苦,你难受,但这不能怪孩子们,只能怪王继忠,是他没良心。”
陈湘萍说:“大伯哥,你别说了,是我不好,继忠不来见我,一定是我不好,他才不来见我。”
王继英说:“湘萍,你怎么这样说呢,分明是王继忠不来见你,是他辜负了你,对不起你,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你不要总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陈湘萍看了王继英一眼,王继英一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绝望的眼神,绝望的几乎收敛所有的目光,只剩下一对空洞。
王继英曾见到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但他的眼神也没有这双眼睛绝望。那双眼睛还多少有一点点余温,而这双眼睛却如此的冰凉,甚至冷酷。
陈湘萍变了,王继英感到害怕,他担心陈湘萍从此会变得冷酷无情。
那是一双多么柔情的一堆大眼睛呀,清澈如水晶一般,任何时候都能给人温暖和希望,可是现在它自己都绝望了。王继英觉得很可怕。
王继英说:“湘萍,你不要总想到王继忠,你要多想想孩子们,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又能干又孝顺,这都是你的功劳,过两年,孩子们都成了家,你就可以安心地享福了。”
陈湘萍冷冷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王怀德给陈湘萍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她的身后,说:‘娘,你已经站了半天了,坐下息一会儿,要不要,我给你端杯水来?’
陈湘萍坐下来,说:“大伯哥,你去忙你的,我没事。”
王继英说:“好,不要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王继英说罢,又叮嘱了怀节兄弟几句,便出了客栈,向城头走去,一路上,回想着陈湘萍的绝望的眼神,心里忐忐忑忑如弹琴似的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很想帮忙她,但他又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
站在城头上,只见眼前一片晃眼的白,原野都披上雪白的外衣,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天地间似乎一下子变得安静了,只有雪还在无声无息地洒落。
王继英在城楼里坐下来,军士们各自找到了避雪地方藏起来。
城楼虽然被契丹人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但里面还是挤了许多人。雪花从被击穿的孔里偷进来,想一探究竟。
军士们大多耷拉着脑袋,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有的人眯着眼睛想些什么。有的人坐在地上,没地方坐的就靠在墙壁上。
王继英看着城下的那片原野,大地是那么洁白,干净,晶莹剔透,美丽无比,谁会想到那纯净的雪下面覆盖着那么多鲜血和污渍?还有那么多冤魂。
多么平整的雪呀,像一块光洁地毯,完美无瑕,谁忍心蹂躏它呢?把它践踏得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王继英望着那纯洁如玉的雪地,心里充满怜爱,生怕有人破坏它,觉得任何对它践踏,都是犯罪
“有人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王继英透过飞舞的雪花,看见城下果然过来一个人,一边向城下走过来,一边挥手示意城上的人不要放箭。
王继英皱了皱眉头,厌恶地看了看走过来的人,见只过来一人,便命令军士收起弓箭,放那人过来。
那人走到城下,高声叫起来:“城上的人听着,这里有一封信要交给王继英。”
那人说罢将信射上城头,转身离开了。
军士拾得书信,交给王继英。王继英打开书信,惊喜得叫起来,连忙起身,跑到城墙边,想喊回送信之人,可是送信人已经走远,茫茫的飞雪遮住了他的身影。王继英又飞步跑下城墙,疾步来到客栈,脚步一跨过门槛,就大声叫道:“湘萍,快看,来信了。”
陈湘萍听了,身上一激灵,连忙站起来,走了过去,说:“大伯哥,是继忠来信了吗?”
王继英说:“不是,不是继忠的信。”
陈湘萍愣了愣,转身回去。
王继英说:“是契丹皇帝传来的信。”
陈湘萍又回过头,冷冷地说:“他写信干什么?”
王继英连忙将把信递给陈湘萍,说:“他说明天要放怀敏回来,让我们准备迎接。”
陈湘萍一把接过书信,看着,突然,捂起脸哭起来,她有点站立不住,伸出一只手,想摸身边的板凳,摸了几下没有摸到,忽然腿脚一软,险些跌倒。怀德冲上去,一把扶着,让她坐下。
陈湘萍拿着书信,呆呆地坐着,半天一动不动的,泪水放肆地流下来她也不去擦掉。忽然,一下子站起来,走到一口水盆前面,将半水盆凉水浇在自己的脸上,弄得衣服都打湿了。
王继英吃了一惊,说:“湘萍,你这是干什么?”
陈湘萍说:“大伯哥,我不是在做梦吧?”
王继英说:“不是的,这是真的。”
“他们真的会放怀敏回来?”陈湘萍又看了一遍书信,仍然不相信。
王继英说:“信上说的很清楚,明天就放怀敏回来,还让我们接他。”
陈湘萍呆了一会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王继英和孩子们都陪着流泪。
王继英劝道:“湘萍,别哭了,怀敏要回来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湘萍掠了一下粘在嘴角的头发,笑了笑。
陈湘萍又看了一遍书信,说:“我们怎么去接怀敏?是不是打开城门出去接他?”
王怀节说:“不,不能打开城门,这可能是契丹人的诡计。”
陈湘萍看了一眼王怀节,说:“什么诡计?送怀敏回来有什么诡计?”
王怀节说:“有什么诡计,我说不清,反正不能打开城门。”
陈湘萍说:“不开城门,怀敏怎么进来?”
“城头有吊篮,可以把怀敏吊进来。”
“不,就这样接怀敏进来,我不光彩。”
“娘,这不是光彩不光彩的事,不能因为怀敏置高阳关于不顾啊。”
“在你心里就知道防着别人,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人家好心放怀敏回来,你却怀疑有诡计,你这是什么心?”
王怀节看着陈湘萍,仿佛不认得似的。
王继英说:“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我去跟李将军商量商量,再说吧。”
王继英说罢,来到衙门。
李延渥伤势好了许多,见王继英进来,连忙坐起来,说:“大人来了?”
王继英连紧走两步,对李延渥说:“李兄别动,我来看看你,这两天,我一直忙于抢修城墙,没过来看你,伤好些没有?”
李延渥笑道:“好多了,再过两天照样可以上阵杀敌。”
王继英说:“将军的身体强壮,恢复的快,换作别人不躺上半年不得起床的。”
李延渥说:“我就是一个贱命,在床上躺不住,非得到处走走,才舒坦。”
王继英说:“能到处走动走动当然很好,常言道:‘抠成的疮,睡成的病。’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大有好处。”
李延渥见王继英今天非常兴奋,猜他一定遇到什么好事了,便说:“大人,到我这里来,不是找我聊天的吧?”
王继英笑着说:“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李兄。”
李延渥说:“大人一进门,我就猜到有好事情,快说说,什么好事情?”
王继英将书信递给李延渥,说:“李兄先看看这个?”
李延渥看了书信,惊喜道:“大人,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恭喜大人,你们叔侄,家人又要团聚了。”
王继英说:“我想这不仅仅是我们王家的好事,应该也是高阳关的大好事。”
李延渥看着王继英,恍然醒悟道:“大人说得对,这确实是高阳关的大好事,契丹人可能会放过高阳关了。”
王继英感慨道:“是呀,我,特别是湘萍盼望这一天,眼睛都望瞎了。”
李延渥说:“是啊,城里的百姓也盼着有那么一天,特别是湘萍,湘萍真是可怜,来瀛州发生了这么多变故,受到的打击太多了,我真担心她会垮掉呢。”
王继英说:“现在好了,我的心也好多了。”
李延渥说:“不光是大人的心好多了,属下也高兴的不得了。”
王继英说:“李兄,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李延渥说:“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
王继英说:“信中说要我们迎接怀敏,这该怎么办?如何接他?”
李延渥说:‘大人是不是担心契丹人使诈?’
王继英说:“确实有所担心,我觉得还是放一吊篮下去妥当些。”
李延渥说:“我觉得这样做有点显得我们太小家子气了,人家连人都放回来了,我们却不敢打开城门,那不是让他们太小瞧了?说不定他们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敢不敢开门迎接,如果我们不敢打开城门,他们还会认为我们实力弱了,放心地来攻城。如果我们打开城门,敌人一定会觉得我们有实力抵挡他们,不敢来进攻。”
王继英说:“李兄说的有道理,但是,契丹人真的使诈,趁机进攻怎么办?”
李延渥说:“万一敌人趁机进攻,也来得及,大人多准备一些弓弩手,暗藏在城头,敌人若来进攻,只让弓弩手射击,能打退敌人的进攻的。”
王继英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还想在城门口设一支伏兵,只要敌人冲进来,就坚决把他们打回去。”
“很好,大人想的周到。”
王继英说:“那我去准备了。”
李延渥说:“辛苦大人了。”
王继英起身走到门口,李延渥说:“大人等一下。”
李延渥说:“大人,去找史普,我们还有一批死士,明天,让这些人出城迎接王怀敏。”
王继英说:“不可,怀敏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战俘,不能派人迎接。”
李延渥说:“大人误会了,让这些人出去并不是迎接怀敏,是为了预防不测的。”
王继英说:“李兄此话何意?”
李延渥说:“这些人是我亲手挑选,经过多年训练的死士,他们出城迎接怀敏,万一有什么变故,他们可以抵挡敌人的进攻,为我们关闭城门赢得时间。”
王继英说:“这么说,他们不是回不来了?”
李延渥看了看屋外,说:“他们自己知道,大人放心,他们绝不会后退半步。”
王继英抓住李延渥的手说:“谢谢你,李兄。”说罢转身出去了。
李延渥目送王继英远去,心里一阵激荡,想起这十几日保卫瀛州的日日夜夜,恍如一场噩梦,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晃过,这些面孔从眼前永远消失了,就是在梦里,也难以寻找了。
李延渥不禁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