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英和陈湘萍母子一起还在吃早饭,就被一阵阵胡笳声惊起,连忙到城头上去。
这顿早饭是他们来到瀛州后,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尽管没有丰盛的食物,但一家人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其乐融融。
一家人以前所未有的和气在一起吃着燕麦粥,啃着牛肉干,品评着怀敏带回来的塞北风味,一边还开着玩笑,气氛和谐而热烈。王怀节还拿王怀敏开玩笑,想象他与韩制心比赛的笨鸭子。王怀德,王怀政则羡慕他见到了爸爸,说他的运气最好。
孩子们都是兴高采烈的,期盼着与父亲见面,连倔强王怀节也不由地心动,想让怀敏把她那匹骏马送给他。王怀敏则告诉他二娘养了好多马,她说了,将来一人送一匹。把兄弟几个乐得开怀而笑。王继英和陈湘萍也十分高兴,因为怀敏的回来,一家人又得以团聚,这的确值得庆贺。大家暂时忘记了痛苦,忘记了忧愁,忘记了战争。
不过,他们的早餐被一阵阵嘹亮胡笳声打断了。
王继英放下碗,说:“你们吃吧,我去城头看看。”
王怀敏说:“大伯,这不是契丹人的进攻号。”
王继英说:“我知道,但我必须去一趟,以防万一。”
陈湘萍说:“大伯哥,你要小心呀。”
王继英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回答:“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王怀德站起来,说:“大伯,我跟你一起去吧。”
陈湘萍瞅了王怀德一眼,说:“你去干什么?”
王怀德看了看王怀敏说:“我就想去看看。”
陈湘萍说:“有什么好看的?”
王怀德一脸委屈,撅着嘴。
王怀政说:“他看见二哥弄了一匹好马回来,也想弄一匹回来。”
王怀节瞥了一眼王怀德,“哼”了一声。
王怀德像受了什么刺激,忽地站起来,不顾陈湘萍的呼喊,追上王继英。
王继英看了一眼怀德,没说什么,出了客栈。王怀德跟着去了城头。
契丹大营骚动起来了,许多帐篷消失了,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空地,空地上一片狼藉,丢弃的东西,这儿一堆,那儿一堆,像被洪水扫过遗留下来的残枝败叶。拆除的帐篷,堆放在马车上,一车接一车地拉走,契丹军跟在后面,骑着马护卫着那些马车。
“大伯,契丹人这是干什么?”王怀德说。
王继英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继英紧盯着契丹人远去,严整的营寨已经荡然无存,空荡荡地,只有风在那里旋起落叶枯草,升入高空。
“大伯,契丹人哪儿去了?”王怀德看着城下说。
王继英摇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些围困瀛州十几天的契丹人去了哪里。好久,他才喊道:“契丹人撤退了。”
王怀德看着王继英,说:“大伯,契丹人撤退了?他们真的撤退了?”
王继英一把将王怀德抱住,说:“是的,他们走了,我们胜利了。”
王继英说罢,放声哭起来,像一个小孩子,搂着王怀德又哭又笑,又跳又跑,大声喊着:“契丹人走了,瀛州得救了。”
契丹人撤走的消息很快在瀛州传遍了,所有人涌上城头,想亲眼证实这个日夜盼望的心愿得到实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以为契丹人又在耍什么花样,或者以为眼前的这些,不过是一个幻影,契丹人一定藏在什么地方,突然出来给人致命一击。
每个人都用谨慎的乐观来看待眼前的这片空地。连一向做事果断的李延渥也持谨慎的态度,史普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只有王继英认为契丹人已经走了,高兴地建议李延渥打开城门,派兵去搜索契丹人的行踪,但是遭到了李延渥的反对。
王怀德飞快地跑回客栈,把契丹人撤走的消息告诉了母亲和几个兄弟。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真的吗?”
王怀德激动地哭起来,说:“是真的,他们都走了,外面空荡荡的,一顶帐篷也没有。”
王怀德看了一眼众人,只见他们脸上的的表情各异,王怀节一脸诧异,不相信契丹人就这么撤走了。王怀政高兴的跳起来,抓住陈湘萍的手,说:“娘,契丹人走了,不打我们了。”
陈湘萍泪水盈眶点头道:“是真的吗?怀德,你看见他们真的走了?他们终于撤走了,走了。”陈湘萍说着,声音低下去了,脸上又出现了遗憾和颓唐神情。
王怀敏不说话,沉默着,最后,拿起拐杖,说:“娘,我想去城头看看。”
陈湘萍点了点头,扶起王怀敏,王怀政也将怀节扶起来,几个人都登上城头。
王继英很远就看见陈湘萍母子走过来,忙走下城墙,说:“湘萍,契丹人走了,你们快上来看,他们真的走了。”
陈湘萍什么也不说,走上了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曾经被契丹穹庐覆盖的原野,她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庆幸瀛州逃过了劫难,另一方面,这可能预示着她与王继忠再没有相见的机会了,因此,她又觉得非常失望和痛苦。最后,她哭了,哭得比所有人都伤心。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而哭,因为很多人喜极而泣,大家以为她也是因为高兴止不住眼泪。
王怀敏看懂了母亲的泪水,他抓住母亲的手,指着远处的一块空地,那里挺立着一棵柏树,说:“娘,那儿,就是爸爸住的地方,看见没有?那棵柏树下面。”
陈湘萍盯着那棵柏树看了许久,渐渐地止住哭泣,专注那片空地,其实,那里除了那棵柏树,什么也没有。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里,在那附近还有一堆余烬正袅起缕缕青烟,这给了她无尽的遐想。那堆还未熄灭的火应该就是他留下的吧。冬天、他是怕冷的,每天只要没事,他就会坐在火堆旁边向火,眯着双眼,膝盖上搭着她给他蒸熟盐布袋,火光照得脸庞通红。那一定是他留下来的,青烟升的很高,在空中盘城一团。
陈湘萍凝望了很久,旁边有人抱在一起哭泣,她转头看了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她不由地想笑一笑,可是嘴角不自主地向下拉下来,连忙掩住口,一只手撑着城墙,仍看着那棵大柏树。
怀敏拉了拉陈湘萍的手,说:“娘,我们回去吧。”
陈湘萍点了点头,脚却不动,头也不回,紧紧盯着大柏树。
王继英问:“怀敏,你住在哪儿?”
王怀敏指着一堆泥土,说:“那里,那堆土后面。”
王怀节说:“怎么在那里?那里怎么堆了那么大一堆泥土?”
王怀敏说:“那下面就是牢房,他们在地下挖一个坑,就是牢房。”
王怀德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坐井观天了。”
陈湘萍横了王怀德一眼,弄得王怀德莫名其妙。
陈湘萍问:“你爸也被关在那里头?那里头是不是很潮湿,他怎么受得了?”
王怀敏说:“不,爸爸不是关在那里面,是在那旁边,在一顶小穹庐里。”
陈湘萍又盯着那堆泥土,仿佛眼前还伫立一个身影,身影后面是一顶穹庐。
王怀敏又告诉王继英哪里是中军大帐,哪里是皇太后的寝帐,哪里是皇帝的大帐。
王继英、李延渥看着排列得井然有序的营盘,不禁肃然起敬,叹道:“真是一个奇才,进攻有序,防守严密,滴水不漏呀。”
回到客栈,陈湘萍就觉得身体十分难受,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王怀敏坐在床边问:“娘,你是不是想我爸了?”
陈湘萍没有作声,半闭着眼睛。
王怀敏说:“娘,我相信你还会见到我爸的。”
陈湘萍摇了摇头,轻叹道:“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
王怀敏说:“娘,你放心,我爸一定会想办法与你见面的。”
陈湘萍仍然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契丹人撤走后,过了一天,瀛州派出了一支小部队,悄悄出城了。
不久,有消息回来,契丹人真的撤走了。
“去哪儿了?回契丹了吗?”
“不,他们南下了。”
“南下了?”
“是的。”
“怎么还会南下?他们是不是疯了?”
“不知道,大人,那么多人都疯了吗?”
“好了,继续打探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斥候出去了,王继英、李延渥、史普坐在一起,好久想不通为什么契丹大军为什么要继续南下。
史普除了认为他们疯了之外,想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李延渥说:“这样的战法,真是闻所未闻,我从未听说孤军深入敌境千余里,运输线随时被切断,身后有数倍之敌,扼守要冲之地,后路被阻绝,却依然不管不顾,一心往前冲,这是哪里来的勇气?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王继英说:“我听怀敏说,契丹皇太后年纪大了,不想打仗,想与我们和解,但为什么还要南下呢?”
李延渥说:“这只有一个解释,他们想逼迫朝廷与他们议和。”
王继英说:“对,以打促和,一定是这样的。”
史普说:“那也不能冒那么大的风险啊,这么干不是将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地步。”
王继英说:“如此说来,我真的很佩服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理想,孤注一掷,连性命都不要了。”
李延渥说:“这样的人是可怕的也是可敬,真希望能和谈成功,这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大事。”
又过了一天,探子回来报告:“契丹大军包围了大名府。”
李延渥惊叹道:“好快!”
王继英说:“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支援大名府?”
李延渥皱了皱眉头,说:“大人,你看我们还有能力支援别人吗?”
王继英叹道:“大名府是我国重镇,不容有失啊。”
史普说:“大人,高阳关也很重要,我们苦战了十几天,好不容易才保住城池,人马损失殆尽,若是我们一旦支援大名府,高阳关就是一座空城,万一敌人趁机来袭,好不容易保住的城池,就会陷落,那就太不划算了。”
王继英说:“说的是,瀛州确实无力增援大名府,但是如果大名府丢失了,损失就太大了。”
李延渥说:“王大人,不是李某自私,实在是无能为力,而且我想契丹人一定留有一支部队监视着我们,即使到现在瀛州仍处在危险之中。”
史普说:“王大人,解救大名府还是要依靠朝廷。”
王继英说:“这个我知道,只是朝廷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动静,让人揪心呐。”
李延渥说:“依我看,大人需要亲自回朝廷一趟,禀明这里的情况,请皇上亲征才能击退契丹人。”
王继英说:“好,我即刻回去面见皇上,陈述厉害,请求皇上派兵救援大名府。”
李延渥说:“不,大人,你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
李延渥说:“契丹人刚刚撤走,南去的道路已被隔断,回不去了。”
王继英说:“事急了,不能耽搁,我必须面见皇上,否则,贻害子孙。”
史普说:“大人若真的想走,我有一个建议。”
王继英说:“史大人有什么指教?”
史普说:“大人要回汴梁,最好不要南下,可以向北去,到平州乘船南下,就可以绕过契丹大军,安全回到汴梁。”
李延渥说:“这主意好,大人北上,即便遇到契丹人,也不会怀疑大人的身份,比南下安全多了。”
王继英说:“不行,那要多花费十几天的行程,战场瞬息万变,时间就是胜利,我不能耽搁。”
李延渥说;“大人这么性急回汴梁,那就派燕云护送大人回去,这小子头脑灵活,路径熟。”
王继英说:“多谢李兄。”
史普说:“可是大人,你家弟媳和侄儿怎么办?”
王继英愣了一下,说:“两个侄儿有伤在身,路上又不安全,我想让他们还留在瀛州,等我回京后,再来接他们,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延渥说:“大人说哪里话?即使你想带他们走,我也坚决不让走,路上太危险了。不过请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你的家人的。”
王继英说:“那就谢谢二位了。”
李延渥便让人叫来燕云,把护送王继英回汴梁的是交代了。
燕云看了看王继英,脸上露出难色。
李延渥问:“怎么?你不肯送王大人?”
燕云说:“大人,只怕这事我干不了。”
李延渥问:“你怎么干不了?”
燕云说:“契丹人已经把大名府包围了,路上一定都设立了哨卡。”
李延渥说:“那又怎么样?你不能绕过去?”
燕云说:“大人,若是我一个人肯定绕得过去,但王大人在一起,难绕。”
李延渥说:“为什么王大人在一起就难绕。”
燕云不说话。
李延渥急道:“究竟为什么?你说呀。”
燕云说:“王大人官大,我怕他不听我的。”
王继英笑道:“燕云,你放心,我听你的,在路上你就是我的长官。”
燕云笑了笑,说:“只要大人听我的,我就送大人回去。”
王继英让他稍等,自己回到客栈,向陈湘萍说明了情况。
得知王继英要回汴梁,王怀政忙恳求王继英带他回去。
王继英说:“不行,回去的道路都被契丹人封锁了,回去很危险。”
王怀政说:“大伯,我不想呆在高阳关了,我怕再打仗,我怕见不到奶奶了。”
王继英说:“契丹人已经走了,不会再打仗了,高阳关比别处都安全。”
王怀政说:“不,大伯,你还是带我回去吧,我想家,还想上学。”
王继英说:“好,大伯知道,我回去后,派人来接你们。”
王怀政打着哭腔,说:“大伯,你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王怀敏说:“胡说什么?大伯是有大事要办,耽误不得。”
王继英说:“怀敏说得对,我即刻就要出发。”
王怀敏说:“大伯,我爸一直在和皇上联系,希望大伯助我爸一臂之力,若是和谈成功,我爸就可以回来,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王继英说:“怀敏,你说得有道理,我一定会说服皇上与契丹和谈的,这是为千千万万的天下苍生造福的大事,你爸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我岂能袖手旁观?”
陈湘萍说:‘那就谢谢大伯哥了,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王继英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接你们回去的。等我回去后,见了皇上后,就派人去平州接你们从海上回来。”
陈湘萍说:“谢谢大伯哥,你路上也要小心。”
王继英说:“放心,我会小心的。”
王继英回到衙门,李延渥却告诉他:“大人,你不能走?”
王继英忙问什么原因?
李延渥说:“刚才探子回报,契丹人有一队人马还驻扎在附近,不断有骑兵巡逻,刚才还与我出城的探子打了一仗,我军有十几人阵亡了。”
王继英说:“不是还有很多人回来了吗?”
李延渥说:“但大人不能出去冒险,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如何向朝廷交代?”
王继英说:‘不关你的事,形势危急,我不能眼看着契丹人攻下大名府,那样对国家太不利了。’
李延渥说:“王大人执意要去,我留不住,那你等我叫来那批死士护送你。”
王继英笑道:“李兄的心意我领了,这不能靠人多,若是被契丹人发现,再几多的人都无济于事,而且人多更容易被发现,我只带燕云就行了。”
李延渥考虑再三,只好听从王继英的意见,选了两匹好马,送王继英和燕云出了瀛州。
出了瀛州城,燕云便成了指挥官,让王继英跟着自己走,在哪里快走,哪里慢走,哪里停下,哪里隐蔽,都要听从燕云的安排。
他们快速地通过城下的空地,就走进一片树林里,在树林里。燕云让王继英暂时停下来,它下了马,爬上一棵大树,四周瞭望。
这时,王继英也回头看了看瀛州城,只见瀛州城隐隐约约地出现在远处,毫不起眼,高大的城墙,此时显得很矮,似乎一脚就可以跨上去。然而,就是这毫不起眼的城池,辽宋双方鏖战了十几天,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王继英想起这十几天惊心动魄的搏斗,一切恍如梦中,自己从一个不知如何开弓射箭的人,变成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将,两个侄子受伤,怀敏去而复来,怀节也险些命丧,陈湘萍从希望到绝望,身体孱弱得几乎不治,一切变得太快了,让他应接不暇,心力交瘁。
现在,他离开了这座城池,远远地看着它,梦中的碎片熠熠生辉,闪着耀眼的光芒。王继英眼里贮满了泪水,为了不让燕云看见,在他下树前,连忙擦掉。
燕云走到王继英面前说:“大人,我们恐怕要走一段弯路了。”
王继英忙问为什么?
燕云指了指南面说:“那里还有一个契丹军营,一定有军队把守,从这里往西,有一条河,河里草木茂密,可以隐蔽前进,先前,我曾走过,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达大名府,比大路还要近。”
王继英说:“那我们就走小路,只是我们要绕开大名府,不知有没有路可走?”
燕云说:“大人尽管放心,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会没有路的。”
二人说罢,向西而去,走出树林,燕云催促快走。王继英本想回头再望一眼瀛州城,但燕云抽了马一鞭子,马呼喇喇地跑起来。很快在燕云的带领下,跑进河道的草木丛里。
王继英回头望了望,已不见瀛州城了。王继英突然像丢失了什么,泪水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燕云见状,说:“大人要回家了,是不是好激动?”
王继英说:“不,我在想瀛州。”
“大人想瀛州什么?”
“我与瀛州同生共死,它就像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自己,它是我的命呀。”
燕云似懂不懂地看着王继英,说:“其实,大人不应该打这一仗的。”
王继英叹道:“我们都不应该打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