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绰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艰难和无助,乾亨元年、统和四年,宋军两次北伐,社稷有倒悬之急,国家遭倾覆之危,但那时,她多么镇定和自信。但今天,她忽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单和软弱。
在朝堂上,她还能振作精神,笑谈自如,可是一回到寝宫,一股巨大的压力和担忧就牢牢地压着她。让她几乎难以呼吸。
一开始,她觉得这也许自己老了的缘故,可是,当她看到韩德昌的时候,她的心情也变得愉悦,呼吸也十分畅快。
她想把这个情况告诉韩德昌,但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地脸红,想告诉他什么呢?是啊,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有这样的情形呢?
她就这样忍受着压力和担忧,寂寞,无助包围着她,她曾后悔发动这场战争,尤其是战争打到这个份上,骑虎难下,各种麻烦和危险一起向她涌来,将她拖到漩涡的边缘。她感到被那股强大的引力牢牢地吸住了,使她无法脱身,最终会被卷进深渊里去。
为了打这一仗,她准备了好多年,犹豫徘徊,徘徊犹豫,不想出兵,可是,即使不出兵,又会怎样呢?偷得一时之安。边境年年摩擦不断,冲突不断,百姓永无宁日,国家也永无宁日。她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打一仗,打出一个太平世界来。
可是,没想到情况变得这么糟糕,别看她在朝堂上侃侃而谈,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但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和她的军队已经陷入了极其危险的地步了。
现在,该怎么办?萧绰心里真的是毫无办法。皇上曾建议渡过黄河,直取汴梁,这或许是个办法,但是,黄河一直有宋民守卫着,不分昼夜的凿开河冰,千里黄河没有可渡之处,渡船也都被拖到南岸去了,过不了河,进攻汴梁就成了一句空话。况且,即使渡过黄河,围住了汴梁,又能如何?区区一个瀛州都攻不下来,汴梁岂不更难攻打?那时深入宋国境内更深,粮草更难为继,宋军再堵住黄河,那真是无路可走了。
萧绰不敢冒这个险,韩德昌也不支持这个建议。
“那怎么办?”耶律隆绪说。
萧绰说“只有让王继忠与他们和谈。”
耶律隆绪皱了皱眉头,说“可是万一和谈不成,怎么办?”
韩德昌说“万一和谈不成,皇上和太后先走,撤回国内,臣为你们断后。”
萧绰说“好了,现在说这还为时过早。”
韩德昌严肃地说“不,不早了,应该考虑这些事了。”
萧绰不觉地一惊,惊恐地看着韩德昌,说“即使,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不要你断后,朕亲自断后。”
韩德昌说“身后的追兵固然可怕,但是回去的路上更是凶险无比,别小看那些龟缩在城池里不敢出战的宋军,一旦知道我们兵败的消息,势必会扑出来咬人,凶恶程度比追兵还厉害。”
萧绰说“是啊,墙倒众人推,谁都想趁机立功。”
耶律隆绪惊恐地看着萧绰和韩德昌,目光从这个脸上移到那个脸上,又从那个脸上移到这个脸上。
萧绰看了他一眼,说“皇上,你怎么了?就这样,你就害怕了。”
耶律隆绪说“儿臣不是害怕,只是担心。”
韩德昌说“皇上也不要过于担心,老臣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你和皇太后回到契丹。”
萧绰说“主要是不要灰心,你是一国之主,要拿出一国之主的样子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我们现在还不到山穷水尽之时,朕相信王继忠会和谈成功。”
话虽如此,但萧绰心里确实没有底,几次和谈,双方都不欢而散。在契丹军中不想和谈的大有人在,有人即使愿意和谈,也是要宋国归还关南之地为先决条件,否则,就不要谈下去了。
但这些恐怕宋国是不会答应的,尤其是那个刚上任的宰相寇准,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萧绰从王继忠和其他人口中了解了这个新任的宋国宰相,对他的手段和性格有了相当的认识,以他的性格,契丹和宋国只有一战,他是绝对不会答应归还关南之地的。
王继忠曾经说过,赵恒也对土地十分珍惜,他也不可能割让关南之地。谈判于是陷于了僵局。
如何打破这个僵局,萧绰很苦恼,王继忠很苦恼。
韩德昌认为要想打破僵局,只有打一次大仗,取得胜利,保持着军事压力,才能逼宋国皇帝就范。
韩德昌说的也许是对的。
但是王继忠说“万一没有打胜,怎么办?”
韩德昌一时回答不上来。
是啊,现在契丹军虽然还有二十万之众,但是兵疲马困,不堪再战,面对宋军刚到的生力军,契丹军没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完胜,万一战败了,该怎么办?这是萧绰为什么两三天没有发动进攻的原因。
不过,无论这么说,这一仗还是要打的,而且绝对不能打败。
王继忠说“太后说的是,绝对不能败,臣有一个建议,我军可以暂不攻城,只扫清城外的阵地就可以了。”
耶律隆绪说“为什么不攻城?”
王继忠说“攻打城池很艰难,澶州虽小,但是很坚固,如果攻打不下来,挫伤了自己的锐气,不合算。况且我们攻打澶州,主要是逼迫宋国求和,没有必要强攻澶州,徒增伤亡。”
萧绰说“王继忠说的很对,我军攻打澶州意在展示我军的实力,并不是为了夺取城池。”
但当萧绰一个人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她开始对自己的这支部队失去了信心,这一路走来,这支曾令宋军闻风丧胆的军队,忽然间变得软弱无力了,像生了病一样。她担心他们连澶州的外围阵地都拿不下来,这岂不向宋军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无力?
这时,韩德昌来了,萧绰看着他走进来,心里涌起异样的感觉。
他又忙了一天,每天,他都是这样,像拉磨的驴子不停息地围着磨盘转,直到累得不能动弹了,就到她这里来,坐一会儿,陪她说说话,然后回去休息。天还没亮,就又起来上朝,拉磨。出征来,几十天都是这样。
萧绰见韩德昌坐下,命人沏茶。
韩德昌喝了一口,说“宋国的皇帝来了。”
萧绰说“真的来了?到澶州了?”
韩德昌说“是的,到了。”
其实萧绰已经知道赵恒到了澶州,她跟王继忠一样从澶州的鼓乐声里,听出了赵恒的到来。
韩德昌说“我今天去察看了地形。”
萧绰一惊,说“察看地形?察看哪里的地形?”
韩德昌说“当然是澶州的地形。”
萧绰睁大眼睛,说“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萧挞凛是怎么死的吗?”
韩德昌说“你放心,我不会靠的那么近?”
萧绰说“那也危险,你不要命了?”
韩德昌说“不要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萧绰忽然激动起来,说“什么叫做好好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朕怎么办?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去?为什么不带朕一起出去?要死我们死在一块,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去?”
韩德昌吃惊地看着萧绰,她的脸红彤彤的,眼睛也是红红的,萧绰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打掉韩德昌手里的茶碗。
韩德昌不知道萧绰为什么突然变得愤怒,像一个暴怒的狮子,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随着茶碗落地,摔碎,萧绰也醒了,怔怔地看着韩德昌,眼泪在她眼里打转。侍者连忙来收拾摔碎的茶碗,萧绰扭过头去,抑制住眼泪,不让侍者看出来。
侍者收拾完摔碎的茶碗,萧绰回过头平静地说“再给大丞相倒一碗。”
侍者又倒了一杯茶,送上来。
萧绰说“地形察看得怎么样?”
韩德昌说“臣今天带着狗儿一起去了,这是狗儿画的地形图。”
韩德昌说罢,掏出一张纸来,指着地图像萧绰一一作了解释。
萧绰说“不错,画得很详细,回去叫耶律狗儿再辛苦一下,把地图扩大一点,多画两张,发到各将领手里,让他们进攻时,心里有数。”
韩德昌说“说得对,臣正有这个想法。”
韩德昌坐了一会儿,说“臣这就去找狗儿,让他连夜画出来。”
萧绰看着韩德昌,心里为刚才无端地发火感到内疚,她要用眼睛跟他说“对不起。”
但韩德昌已经出去了,无边的孤寂向萧绰包围过来。她看着韩德昌坐的座位,依稀觉得他还在那里,手里拿着地图。他诧异的目光深深地刺痛着她。
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向他发那么大的火,她更不敢相信她会打掉他的茶碗,这种粗鲁的举动怎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这是她生平的第一次,而且发火的对象竟是他。
从韩德昌吃惊的程度来看,他似乎不认得她了,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仿佛明白她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
韩德昌临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还在那里,像给她身上涂上了一层明亮而芬芳的油脂,那是怜惜,挚爱的目光。这目光如同一个金钟罩,要将她牢牢地罩住,保护起来,不容她受到半点伤害。
德让啊,你可曾知道?朕又怎么会让你受到伤害呢?
但是,近来韩德昌的举动着实让萧绰担忧,尤其是,接到寒光岭军败的消息之后,韩德昌常常率领人马亲自出去,沿着黄河一带侦查。她总对他说这些小事派人出去就行了,不必他亲自到一线去。但他就是不听。怎不叫人担心。这件事必须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没想到的是,她竟用这样的方式与他交谈。
萧绰感到莫名其妙,她想向韩德昌解释,但怎么解释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向他解释?
但她从韩德昌的神态中,她已看到,她不需要解释了。
萧绰想起来了赵宗媛,想起了上京的大火。想起他抱着赵宗媛时,那种木然的表情,那时她害怕了,他就像一副躯壳在行走,他的灵魂与赵宗媛的灵魂一起飞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但他最后还是找回了自己的灵魂,把它交给了萧绰,而那在外面行走的只是他的躯壳而已。
萧绰感到恐惧,因为,她看到了韩德昌交给她的灵魂太纯净,没有一点渣滓,她不敢接受它,不敢碰它,但无法拒绝它。她是那么喜爱这颗灵魂,它经得住地狱的拷问。
为了它,为了他不受伤害,她必须放手一搏。
萧绰站起来,在穹庐里踱步,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出击,无论哪种情况,都要出击。萧绰心里已经吹响了战斗的号角。
而在河对岸,那个临时行宫里,宋国君臣也在为打败契丹军争论不休。
他们争论的要点有两个,一、是主动出击还是严防死守,二、皇上是坐镇澶州南城还是过河亲临北城?
对于第一个问题,大多数人觉得契丹军势力强大,又善于骑射,我军不宜主动出击,只有李继隆主张打出去,因为澶州北城狭窄,人马猬集,难以施展,敌人一发砲石就可能打死几个人。所以,他主张打出去。
高琼说“太师说的也是,不过,打出去,怎么打出去?打到哪儿去?我们被契丹军包围得紧紧的,怎么能打出去?”
李继隆无言以对。
赵恒担心李继隆打出去后澶州无人防守,也就连忙说“太尉说得对,这时候不能打出去。”
李继隆说“不打出去也行,只是我们要组织反击,不能总被人家打,找到时机,打一场反攻,夺一些地盘才是。”
石保吉说“我赞成太师的意见,上次,因为我的大意,丢失了羊观、盐堆、凫雁三地,臣愿率兵把它夺回来。”
寇准说“能夺回来当然更好了,将军有几成把握?”
石保吉看了看李继隆,说“六七成把握还是有的。”
寇准说“那就请将军把它夺回来。”
李继隆说“老夫愿意和石将军一起夺回三个阵地。”
赵恒说“好,朕要看着你们打胜仗。”
寇准随声附和道“皇上说的很对,皇上如果去了北城,将士们一定士气高涨,收复三地不在话下。”
赵恒愣住了,看了看寇准,有看了看李继隆。
李继隆说“臣看皇上已经到了澶州,不宜再去北城,毕竟刀剑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冯拯连忙附和道“太师,说的是,皇上万金之躯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高琼说“恐怕是冯大人不敢去吧?”
冯拯怒道“谁不敢去?”
高琼说“你呀,冯大人,这可不是作诗,这是要用血肉之躯搏命的。”
冯拯说“高大人,你不要小看人,不要因为自己上了几回战场,就觉得了不起。”
高琼瞅了冯拯一眼,说“老夫没觉得了不起,但是上战场,那是要拼命的,不是念几句歪诗,就能打退敌人的。”
石保吉笑道“高大人,你不会作诗,就不要说作诗的坏话,我见那些驱鬼的道士,赶鬼的时候都会念一些诗,冯大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石保吉的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笑起来,冯拯却满脸通红,瞪着眼睛,怒视着石保吉。
原来冯拯为官之前曾在道观里,当了一段时间的道士。
只听冯拯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要想让皇上去北城,我就要反对,我不能眼看着你们把皇上往火坑里推。”
寇准大声说“皇上来澶州,就是来激励士气的,要去看看他的忠臣良将是如何抵御强敌的,若是只顾自己安危,畏惧不前,谁还为国家拼命?作为大宋的忠臣,要为国家负责。即便是皇上也要为江山社稷负责。”
冯拯不能再说什么。
赵恒也低着头,不敢看寇准那双大眼睛。
王继英说“寇大人不要如此性急,且看太师他们打一仗再说,若是能够收复羊观、盐堆、凫雁三地,再请皇上过河劳军,你以为如何?”
赵恒抬头看了王继英一眼,满眼感激。
李继隆说“王大人说的是,过河也不在这一时,等老夫打完这一仗,再请皇上过河。”
寇准叹道“也好,我今天就跟太师一起去北城看看将士们。”
赵恒立即说“也好,就有劳寇卿家了,有你代替朕,带上酒肉好好犒劳将士们。”
商定之后,寇准准备渡河前往北城,高琼送到岸边,上了渡船。寇准说“太尉这些时鞍马劳顿,多多休息,就不要过河了。”
高琼看了看左右,说“我送大人过河。”
寇准知道他有话说,便命人开船。船划到河中央。高琼说“寇大人,我看皇上是不敢去北城了,怎么办?”
寇准皱了皱眉头说“是啊,我也没有好办法,皇上如果不去北城,将士们泄气,势态危也。”
高琼说“我倒有一个办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寇准忙问“太尉有何良策?”
高琼说“我手下还有一些精壮之士可用。”
寇准惊骇地看着高琼,说“高大人,你想干什么?”
高琼说“寇大人放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高琼虽是粗人,也懂得国法的厉害。”
寇准放下心来,说“高大人想干什么?”
高琼便在寇准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最后说“大人觉得怎么样?”
寇准说“很好,但是你要找一个人帮忙,不然,办不成功。”
高琼问“谁可以帮忙?”
寇准说“侍卫官王应昌。”
高琼忙说“对呀,我怎么把他忘了,回去后我就去找他。”
高琼把寇准送到北岸,就返身回来,径直去找王应昌,拉他出来喝酒。
当时,王继英也在行宫里,陪赵恒说话。
高琼见了赵恒说明来意,说王应昌是他老乡,这里燕人不多,难得在一起喝酒,望皇上准许。
赵恒听了笑道“太尉,今天怎么这么讲究,你要带王应昌走,朕什么时候拦过?去吧,王应昌,只是少喝点,不要喝醉了。”
王应昌答应了,跟着高琼去了。
赵恒看着二人离开,说“高太尉这回是立了大功了,拿下了傅潜,震慑了那些骄横的将领们。”
王继英说“最主要的是树立了朝廷的威信,从此,那些三军将领再不敢不听朝廷的号令了。”
赵恒说“是啊,这次契丹人能深入境内几百里,都是那些将领不听命令,不出兵阻击有关,朕必须严加惩办。傅潜现在在哪里?”
王继英说“已经押到御史府去了,御史府连夜审讯了傅潜,傅潜已经招供抗命事实,这是傅潜的招供罪状。”
赵恒看了罪状,说“真是胆大包天。”
王继英说“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傅潜?”
赵恒看了王继英一眼,说“一你之见呢?”
王继英说“依律当斩,臣这里还有百官的联名上奏,要求处斩傅潜。”
赵恒站起来,来回踱步,说“傅潜之罪,罪当万死,但是我朝开国以来,还没有处斩过这么大的官员,所谓‘刑不上大夫’,朕看就留他一条性命,削去一切官职,没收全家所有财产,全家流放房州,永远不准离开。”
王继英说“皇上真是仁慈的君主。”
赵恒说“王继忠那边有没有消息?”
王继英说“还没有,臣想他们可能在等皇上的消息。”
赵恒说“等朕的消息?”
王继英说“不错,皇上驾临澶州,契丹人一定知道了,他们在看皇上下一步怎么走?”
“怎么走?你告诉朕,朕该怎么走?”赵恒说。
王继英说“请皇上幸北城。”
赵恒瞥了王继英一眼,说“幸北城,又是幸北城,你们除了逼朕去北城外,还有没有其他注意?朕就是到北城去了,又能怎么样?朕能撒豆成兵吗?”
王继英说“皇上,现在情况危急,您应该和将士们站在一起。”
赵恒不说什么,朝王继英挥了挥手,说“你下去吧。”
王继英退出行宫,只见天色已晚,暮色渐浓,不由裹紧衣服,凝望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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