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出了瀛州,一路绕道西行,据说这条道是最安全的。
老马问了出城回来的人,他们都说契丹人现在在南边闹得很凶,南边的路都被他们封锁了,只有两条路比较安全,一是向东从海上乘船南下,一是向西走太行山小道。
老马思考了很久,因为自己有晕船的毛病,又加上在海上航行,着实让他害怕,风高浪急,万一遇到台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他决定向西而行。
虽然瀛州城外还驻扎着契丹军,但毕竟兵力不多,常常有漏网之鱼从高阳关内逃出来。契丹人似乎有一个习惯,对逃出城的人多半懒得搭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去算了,但是对入城的管得很严,很少有人进入城内。
老马在城头上看了好一会儿,没有看见契丹人的影子,掏出一块银子塞进守门的军士,便出了瀛州。
一出瀛州就开始骂守门的军士,完全忘了,他还是他的“好兄弟”——刚才出门的时候,他攀上了这个亲戚,转眼间,就忘了。唯一可惜的是那块硬邦邦的足有二三两的白花花的东西。那可以去好几回八仙楼,在门前烩面馆里吃一个月烩面都吃不完,唉,算是喂狗了。
与老马一起出城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军士,是去定州的,另外两个人,像是当官的,一个长得白皙,看起来文绉绉的,说话轻声细语,另一人则长得很壮实,腰里挎着一把长剑,束着紧身衣衫,目光炯炯,神色紧张,不时地向四周看着。
几个人一路无话,老马觉得甚是无趣,几次想问一问,他们要去哪里,看了看那挎着长剑的人,只好打消了念头,默默地走着。
清晨,还有一层薄雾,贴着地面,像流动的河水。天气严寒,走了不久,马儿鼻子下面结了一层冰,身上却冒出来热气。四野静悄悄的,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
几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走,谁也不说话,像几个哑巴,偶尔,马儿打一个响鼻,惹得别的马,也兴奋起地奔跑起来。
老马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无言的旅行,坐在马上几乎又要睡过去,便催马向前低声问那个军士到哪里去。
谁知那个壮汉按着长剑,大大地横了老马一眼。老马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背上一阵发凉,连忙住了口,低着头往前走。
好久,老马才偷偷地觑了壮汉一眼,只见他与那个斯文的长官,并辔而行,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
他们走的这条道路非常隐秘,杂草丛生,是平时村民们放牧的小道,小路的一侧是一个大湖,浩淼无垠,湖边长着一人多高的芦苇,芦花已经落尽只有芦苇杆直愣愣地挺立着。前些日落下的那场大雪,还没有消融。马踏在残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其实,老马对路径不是很熟,不过临走之时,李延渥悄悄地告诉他,跟着那个带长剑的那个人。于是,就一路跟着,为了显示自己认得路,他有时还走到前面去。结果发现,那个人果然很熟悉路径,像多长了一只眼睛,路上的每道坎坷他都十分清楚。
老马庆幸自己跟对人了,放心大胆地跟着那人,只是难以忍受途中的寂寞,这和一个人走路有什么区别?一个人走路还可以哼一哼小调,比这自在多了。
有几次,老马忍不住,想上前问一问,那个斯文人,但是一看见带剑的壮汉,他还是偃旗息鼓,打消了念头,放慢速度,走到他们身后。但是,当他落后远了,壮汉就停下来,一手按住剑,怒视着他,让他禁不住打个寒噤他是不是嫌我走慢了,怕我干什么坏事?遂连忙跟了上来。
就这样,他们沿着小道走了半天,只见,一条小河横在面前,那是注入大湖的一条小溪,宽不过数丈,在这样的枯水季节里,河底已经露出来了。
过了小河,壮汉说“大人,我们终于过来了。”
斯文的大人说“前面没有契丹人了吗?”
壮汉说“大人,再往前走就要&nbp;&nbp;到定州地界了,那里驻扎着王超十几万大军,契丹人没在那些地方活动。”
大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兴地说“很好,赵飞,这次多亏你了。”
赵飞说“大人,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老马松了一口气,笑着对大人“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赵飞怒视了老马一眼,厉声说“你想干什么?”
老马吓得连忙后退两步,看着赵飞低声说“干嘛这么凶,好像我要谋财害命似的。”
没想到,老马话一出口,赵飞刷地抽出来长剑,一下子架到老马的脖子上。老马顿时吓得手酸脚软,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军士连忙跑过来,说“长官,饶了他吧,他只是一个赶马车的。”
老马在瀛州呆了十几天,几乎成了名人,他的那段遭遇瀛州城里人人皆知,又由于老马本人喜欢结交人,所以,很多人都认得他,也很喜欢他。
赵飞收了长剑,怒视道“再胡说八道,小心它给你加几个出气孔。”
为了不多加几个出气孔,老马只好大气都不敢出,憋着一肚子气,走到一边,和军士站在一起。
几个人上了马,继续往前走,一路上,老马只和军士说话,而赵飞也只和那个大人说话,好像他们根本不走在一条道上。
老马终于忍不住问军士“大哥,我看那个长得斯斯文文的大人有些面熟,你知道他是谁吗?”
军士笑道“你看他面熟,你一个赶马车的怎么认识他?”
老马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军士笑了笑,说“这也有可能,你在京城里赶马车,他在京城里当官,也许真的见过。”
老马忙说“他在京城里当官?”
老马的声音惊动了在前面走的赵飞,他回头怒视了老马一眼,老马立刻闭了嘴,怯怯地看着赵飞。
军士向前看了一眼,撇撇嘴小声说“就知道对我们凶,有本事对契丹人凶去,扒着门框凶人,有什么好能的?”
老马说“大哥,少说两句,我们惹不起。”
军士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弼马温’嘛。”
“弼马温。”老马差一点叫起来,忙掩住口,看了看那个斯斯文文的大人,说,“我说这么眼熟呢,原来他是陈尧叟。”
陈尧叟原来任职于群牧司,朝中人戏称他为“弼马温”。
“他怎么到瀛州来了?”老马说。
军士说“说是传旨瀛州李将军救援范廷召,这仗都打完了,传这旨,有什么用?”
老马想起了陈湘萍,陈尧叟为什么不去看一看湘萍,也没见他去看他的外甥。他怎么能这样?
老马很生气,要上前质问陈尧叟。
军士低声问“马大哥,你想干什么?”
老马恍然醒悟,自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问,想干什么?赵飞还想给他多留几个出气孔呢。再说,人家兄妹的事,他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但老马还是为陈湘萍抱不平,为什么亲哥哥来了,不看一眼妹妹呢?还有两个受伤的外甥呢?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不过,从陈湘萍昨天的举动来看,他们兄妹已经见过面了,这些天,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但昨天老马真切地她的情绪波动很大。是的,他们见面了,从陈湘萍的表情看来,他们谈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而且,这件事关乎到陈湘萍的切身利益。陈尧叟到底想干什么?
老马想不出来,但是,这件事就像吸铁一样吸引住了他,总想弄个究竟,才舒坦。
一路上,老马尽想着这事,直到傍晚,他们来到一个镇子。到底是大宋的天下,镇子里很热闹,茶馆酒肆都开张营业,灯火通红,高朋满座。
老马一行进了一家酒肆,酒保连忙迎上来,将几个人引入一间客房里。赵飞看了看说“还有没有别的房间?”
酒保忙说“有。”遂把他们带到另外一间包房里。
赵飞见老马和军士跟了进来,横眉道“把他们赶走。”
酒保愣了愣,老马和军士也愣了一下,转身出了包房,酒保带领他们去了另一间房间。
酒保说“原来你们不是一路的。”
军士撇撇嘴说“谁跟他们是一路的?”
酒保看了看二人,说“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
酒保说完去了陈尧叟的包房。
军士看着酒保离开,冷哼道“都是他妈的势利眼。”
老马说“大哥,别恼火,现在不都是这样?哪个不巴结有钱有势的人?”
军士说“我就看不起他那副嘴脸,还有那个赵飞,看我们时一脸怒气和嫌弃,他有什么了不起?”
老马说“兄弟少说,常言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吃了饭只管睡觉,不要让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坏了心情。”
说着,酒保进来了,问他们想吃点什么。
老马点了一个烤腰子,一个脆筋巴子,军士则直接要了一个酱牛肉,一壶老酒,还有一个油豆子。
不一会儿,菜上齐了,老马和军士边饮边吃,相谈甚欢。
说着说着,二人不由地谈起陈湘萍了。
老马指了指隔壁说“你知道隔壁那位是她什么人吗?”
军士问“是她什么人?”
老马说“是她哥,是她亲哥。”
军士睁大眼睛,说“是她亲哥?那他怎么不去见她?”
老马说“见了。”
“见了?那他为什么没有向她辞行?”
“是啊,他走也应该打一个招呼呀,怎么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呢?这叫什么人?”
“马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他们真是亲兄妹?”
老马红着脸说“这还能有假?”
“那他可能是为了他妹妹来的。”
“他为湘萍来的?”老马不相信,想了一会儿,又点头,说“是的,他是为湘萍来的。”
“但是,他找湘萍干什么?”这个问题紧紧地吸引住了老马。
老马起身,军士问“你要干什么?”
老马走向门口,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打开门,走到包间门外,将耳朵贴在门上。
只听见屋里赵飞说“属下亦不能确定射死的是不是他。”
陈尧叟说“你都听到什么传言?”
赵飞说“逃乱的人说射死的是契丹的上将军,上将军,那就是他了。”
老马吃了一惊,又听见赵飞说“三大人的箭术精妙,又约了他去相会,射死的应该就是他。”
陈尧叟说“尧咨就是性格太急躁,为什么一定要射死他呢?再怎么说他也是湘萍的——以前的丈夫呀。”
老马听了,身上出了一身冷汗,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包房里,端起酒杯,将酒一口倒进嘴里,结果喝得太急,呛得脸色发紫。
军士见了,问“老马你怎么了?”
老马说“兄弟,你说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亲舅子把妹夫杀了,这是什么?”
军士没听明白,说“老马,你在说什么?”
老马也不知怎么说,气得瞪眼,抓起一把脆筋巴子塞在嘴里,使劲地嚼着,然后,转身就走。
军士忙问“老马,你到哪里去?”
老马说“回去。”
“回去?这么晚了,为什么这么性急?就是回京城也不在乎这一时,兵荒马乱的,路上多不安全。”
老马说“不,我要回瀛州去。”
“回瀛州,你刚离开瀛州,怎么又要回去,发生什么事了?”
老马想把刚才听到的话说给军士听,但想到他和军士毕竟不熟,俗话说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便把话头咽下去了,说“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东西,要回去拿回来。”
军士笑道“老马,你真是怎么把重要的东西落下了呢,你出来多不容易,就这么回去了,多危险。”
老马一愣,是呀,就这么回去了,万一再被契丹人抓住,怎么办?他想起上回被抓的事,心有余悸,简直不敢想下去。胡乱地吃了酒,就找了一个地方住了下来。但是,一夜没有睡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他那双脚该迈向何处?
一直到天亮,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最后,他说“那还是让马儿决定吧。”
他牵出马儿,拍了拍马的头,说“伙计,有一件为难的事,你帮我想想办法,告诉我是回汴州还是回瀛州。”
老马说罢,骑上马,任由它自己跑起来,出了小镇,那马儿头也不回地向瀛州方向跑去。
老马流下泪水,趴在马背上,说“伙计,你真懂老马的心思,好吧,我们回瀛州去,那个没良心的害死了一个好人,他要遭天打雷劈的。”
老马一口气跑到瀛州城下,正欲进城,一队契丹骑兵冲过来,将老马从马上拖下来。老马看着马儿,笑道“伙计,这下好了,你好了,老马也好了。”
契丹军士,不知道老马嘀咕些什么,推推搡搡地将他押送到契丹营寨里,推着他进入一顶穹庐。
穹庐之中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黄面孔,大嘴巴,大眼睛,喜欢斜着眼睛看东西。脖子上吊着一条布带,一条手臂插在布带里。
军士上前说“将军,我们抓到一个奸细。”
那人抬起头,老马不由地惊呼起来“韩将军。”
那人看了看老马,也叫起来“你是——老马?”
老马见他认出自己,眼泪都快溢出了,说“是我,我是老马?”
那个被老马称为“韩将军”的人,正是韩制心,他连忙走过来,站到老马面前,说“老马,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马叹道“韩将军,人若是倒霉了,喝粥都哽死人。”
韩制心说“到底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老马说“韩将军,我问你一件事?”
韩制心说“什么事?”
老马低声说“怀敏他爸是不是死了?”
韩制心一时没有想过来,愣愣地看着老马。
老马说“就是王继忠,他是不是死了?”
韩制心说“胡说,你听谁说的?上将军活得好好的,怎么死了呢?你听谁说他死了?”
老马说“怀敏的舅舅——陈尧叟说的。”
“怀敏的舅舅——陈尧叟,他怎么知道的?”韩制心惊奇地问。
老马说“陈尧叟说是他亲弟弟陈尧咨射死怀敏爸爸的。”
韩制心笑道“真会开玩笑,王继忠活得好好的,前天还帮皇太后打了一个大胜仗呢。”
老马惊喜道“真的吗?”
韩制心说“这还有假?王大人正在准备和宋国谈判呢。”
老马松了一口气,说“可恨那个陈尧叟造谣王大人已经死了,弄得老子走了那么远,又跑回来。”
韩制心说“怎么?你去哪里了?”
老马说“不瞒将军说,昨天,我出了城,想回汴梁,已经走到定州了,谁知吃晚饭的时候,陈尧叟说怀敏爸爸被陈尧咨射死了,害得我又跑了回来。”
韩制心说“你回来干什么?”
“我要把王大人被陈尧咨害死的消息告诉怀敏的娘呀。”
“怀敏还在瀛州城里?”
“在,在,在城里,总是念道将军。”
“是吗?他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挺好的,就是那条腿还绑着夹板,不能很好地走路。”
韩制心说“这事都怪我,为什么要逼着他和我比赛呢?”
老马说“将军不要这样,你们两个是不打不成交,现在多好,怀敏常常念叨你,佩服你,将军也牵挂着他,有这样的好朋友,真令老马羡慕。”
韩制心说“说的是啊,怀敏是一条汉子,我也佩服他,很想见到他。”
老马说“将军真想见到他,我回去跟他说,想办法让你们相见。”
“好哇,老马,你就想办法让他来到城墙上,我们就在城墙边说说话儿。”
老马笑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带给怀敏,我想怀敏听到了,一定会高兴坏的。”
韩制心开心地说“那就有劳你了。”
韩制心于是派人将老马送到城门边,老马高叫开门。军士认得老马,确认没有契丹人后,打开城门。
老马进了城,直奔客栈。
陈湘萍见了老马,吃了一惊,忙问“马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马看了陈湘萍一眼,说“湘萍,你前天是不是见到你哥哥了?”
陈湘萍说“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老马气愤地说,“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
“说了,他叫我回去。”
“这就对了,原来他们真的预谋好了。”
陈湘萍听得稀里糊涂的,说“马大哥,你说什么?什么叫他们早预谋好了?”
老马愤愤地说“他们想谋害继忠。”
这句话如闪电穿透了陈湘萍,她愣住了,惊骇地睁着大眼睛,半天一动不动地,仿佛僵住了。
老马惊慌失措,大声喊着“湘萍,你怎么了?湘萍,继忠没事,他没事。”
喊声惊动了,里屋的孩子们,都走出来,怀政看见陈湘萍那副模样,一下子,吓得大哭起来。怀德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扶住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
怀敏惊惶地问“马叔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老马说“唉,一言难尽呐。”
怀德说“马叔叔,你到底跟我娘说了些什么?把我娘吓成这样?”
老马说“你们的舅舅要害死你们爸爸。”
孩子们大惊失色,怀敏连忙问“你听谁说的?”
老马说“你舅舅陈尧叟亲自说的。”
王怀节大怒道“我去和他们拼了。”
王怀节说罢,就往外走。老马一把拽住,说“怀节,你往哪里去?”
王怀节说“我找他们算账去。”
老马说“你舅舅已经走了,回汴梁去了。”
王怀敏说“马叔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老马便把他偷听到的陈尧叟的谈话,说了一遍。
王怀敏正欲说些什么,只听陈湘萍大声说“走,出城,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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