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位的戏刚唱完,很快真正的行动开始了,宋金德开始谋划皇宫的修复,至少先建好一个宫殿,好让马上要登基的飞齐大皇帝有地方坐堂议政。大将孙望庭差兵丁在大兴城内外搜寻着皇帝、太子以及任何皇族的行踪,当然名义让说是为了“尊养”。同时张齐元也没有忘记,东北方向的宁州边陲还有一支铁骑,他派出一支人马带着重礼前去劝降倪昌时了。
杜恺这边也不拖拉,进城后的第二天,四月初五的早上,“前朝官吏留用司”便在大兴城照远门下开张了,照远门下原有个大津驿局,前有厅堂后为库房。几个识文断字的兵丁煞有介事端坐于门厅内,记下来访官员的姓名、籍贯、年龄、住址以及前朝官职等,而后按官职大小分别造册,之后将登记过的官员们送至后头库房看押起来。
而库房里并未放置桌椅板凳之类的物品,所以这些昔日威风凛凛的官老爷们,只好如犯人一样坐在脏兮兮的地上,更有爱看热闹的飞齐军士兵赶来围观取乐,从窗户里看去,老爷们有的低头侧目不敢出声;也有老成之人,不失尴尬地向窗外围观者“嘿嘿”笑着,时不时还点点头;亦有平日里的高傲名士不肯席地而坐,只如木偶般端臂侧立绝不看向窗边,可不一会儿就觉腿麻难忍不停跺脚;甚至还有前朝蒙难时装作看破红尘削发为僧的,如今居然又披着袈裟前来应征,进入库房后还不断朝着窗外头鞠着躬,嘴里不忘念着:阿弥陀佛。更有甚者,佯装重病,让家丁们抬到这照远门下,哭喊着要为新朝效力,这下一股脑的被关了进来,没了方寸,只能直直的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哼哼”好还是不“哼哼”好了。总之林林总总,斯文扫地。
但这里的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这里其实根本就不录用前朝官员,而是飞齐军的“催饷处”。此时,杜恺正按着官员们登记的住址,按照官职由大到小的顺序,挨家挨户的上门搜赃呢。被搜到赃款的官员会立刻被兵丁提走,解往宋金德处候审。不过由于所耗时间较长,因此直至日落西山,这库房里仍关着大批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们,而飞齐军兵士更是恨透了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衣冠禽兽,白日里尽情戏弄侮辱,却不安排饭食,到了晚上才将自己吃剩的食物丢进库房。整日的担惊受怕加之饥肠辘辘,这些官员再也顾不了体面,争先恐后的拾起地板上的食物拼命往嘴里塞,甚至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一场争斗下来,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没有抢到饭食的人只能一边摸着被抓伤的脸,一边相对苦笑叹气:唉,还不如当初从死以逞忠烈呢!
入夜了,飞齐军将领们的狂欢开始了,他们齐集于大兴城的各大青楼,左拥右抱,忙碌异常。而位份较高的飞齐军将官们,则在刚刚占据的私邸豪宅里享受着赃官们的珍馐美妾,这一切当然离不了杜恺的悉心安排。在追赃催饷的同时,杜恺先将犯官家眷圈禁起来,而后腾出的豪宅被他交到了不同的飞齐军将官手里,飞齐上下自是欢喜异常,孙望庭居然要拉着杜恺拜把子,这个一身黝黑的五尺汉子,哪里享受过这样的纸醉金迷,哪里见过如此众多的美貌女子,可算是熬出头了!原来日思夜想的人间天堂就是在这舒软的牙床之上啊。现在就连宋金德也不再为难杜恺了,虽然他还是觉得这个前朝降将并不简单,但转念一想,天下都已大定,他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呢?应该不过是个苟图衣食的小人罢了,算了,由他去吧。
在这个夜里,没有人再刻意的注意着杜恺了,貌似不肯与手下同流合污的张大帅,此刻也只能躺在皇觉寺里擦着烫伤膏。
在彻夜嬉闹的另一边,杜恺趁着夜深悄悄地摸到了房仁桢家的偏门外,房先生年逾六旬,平日里慈眉善目,却是朝中难得的忠直之士,朝堂上犯颜直谏刚正不阿,官居大理寺卿,乾圣帝敬其刚正,呼之为“先生”,宫难当夜,于外朝上书房值守的便是房仁桢,同僚们都跑了,只有他还如常前来当值。皇帝殉难前特意让袁思孝带走房仁桢,可他却不愿离去,他告诉袁思孝:自己世受国恩,身居要职,然而上不能解倒悬之急,下不能杜鱼烂之殃,君上危难,又不能匡救,为人臣子分固宜死,岂敢苟且偷生于殿前?说罢,挥别思孝他们,从容悬梁自尽。然而未死之际,被送饭而来老管家撞见,慌忙救下背回了家中。
杜恺环顾左右无人,于是轻轻叩响了面前这有些残破的木门。不多时,老管开拉开了门,问了声:“敢问,这位老爷是......?”
“在下杜恺,情势危急,不得以深夜拜会。还请老爹爹速速带我前去拜望房老先生。”
老管家紧张地往杜恺身后望了望,确定门外无有他人,这才说道:“好吧,请随我来吧。”
进了门,穿过一条窄窄的院子,尽头就是房老先生的卧房门外,只听得老管家小心唤了句:“老爷?”
漆黑的屋里很快传出一声咳嗽:“怎么了?”
“细人杜恺斗胆拜会!”
“哦,是杜大人啊,您这催饷怎么催到我这寒窑里来了!莫非即刻就要取老夫性命?”
老管家肯定是被吓了一跳,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位伪朝新贵。
杜恺则一言不发,他只是郑重地跪在了房仁桢的屋前,只见他双眼噙满热泪,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柄短剑,说是短剑,更像是把匕首,大晚上的也看不清剑鞘、剑柄的样子,但老管家注意到,杜恺将那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短剑轻轻的抽了出来,霎时间一道寒光闪得老管家竟睁不开眼来。他惊声说道:“承影?难道是承影?你这是从哪得来的?”
杜恺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双手托起这柄短剑高举过头顶。屋门很快就从里面拉开了,房仁桢快步走到杜恺面前,先是轻颤着接过剑来,顿时老泪纵横,只对着杜恺说了句:“少将军快请起,待我更衣相见!”……
房仁桢与杜恺在房家正堂里分宾主坐定,房仁桢还是有些难掩悲伤,好在正堂上来了一位美丽的女子,她为杜将军奉上了一杯香茗,点头致意后刚要离去,房仁桢却叫住了她:“代晴,来见过杜将军。”
代晴回身再次向杜恺行了礼,杜恺也有些尴尬的起身回了礼。房仁桢说道:“少将军莫要见怪,这是小女代晴,舍下只有老夫与小女,哦,还有管家老胡,三个人了,老夫行事从不背她。”
“不妨事,不妨事。”杜恺小心答着话。
如此,代晴也就坐在了杜恺的对面了,杜恺也顺势看了眼代晴,这女子一颦一笑落落大方,并不娇艳,但单凭那一袭雪白里透着红润的肌肤,就当得起“美貌”二字,况且那眼眸里藏不住的灵动,还有那小巧而挺拔的鼻梁,全都在瓜子形的脸颊上错落有致,杜恺不仅暗自叹了口气:只可惜,生逢乱事,否则我必求之。
“少将军可知这短剑来历?”
“晚辈实不知,乃是刘老将军在城破之时,交与末将,令晚辈献降于贼王,而后委身敌营,或可寻机助圣驾南巡,亦可护佑太子南迁。老将军叮嘱,万难之时,可执短剑自来夫子处,则必不相疑。还说这府上另有一珍宝,若得之,则不论如何危乱之局,亦能化险为夷。”
房仁桢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点着头说道:“这短剑是一对,都出自老夫家传,一柄唤作:承影,此剑夜间寒光闪闪。还有一柄在老夫手上,名唤:定光,白昼之时光亮如镜。我与长素(刘延如字)相交甚厚,故特将‘承影’赠予长素,并言明,危急时可以此二剑相托生死。不想,长素却先于我……”这着又要流出泪来。一旁的代晴忙唤了声:“爹爹!”
房仁桢发觉了即将失态的自己,于是赶紧止住悲伤,接着说道:“少将军今日深夜过府,想来必有见教。”
“岂敢,岂敢,只是恺听闻宫难当夜,正是夫子值守于宫禁,正要请教夫子,皇上与太子安危如何?”
“唉!”房仁桢长叹一口气,摇头道:“皇上已大行,然太子尚在,只是不知道下落。宫难当晚,皇上令内宫侍卫袁思孝等护卫太子南迁,这两日过去了,也没个音讯。”
“爹爹,这没消息不正是佳音吗?”
“噢,也对也对。”
杜恺有些失望,他其实也知道乾圣皇帝是凶多吉少了,但此刻又燃起了希望,太子尚在,他这些时日忍辱偷生好歹也是值得的。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佑太子一行人能平安到达南都,即便是要豁出性命。但这一切又谈何容易呀!
对面的代晴看出了杜恺难平的心绪,缓缓地站起身来,踱步走到厅堂门口,却并未出门,而只是站住了身子,片刻便又转过身来,双手轻轻地捏在一起,对着房、杜二人说了起来:“当下的困局并不在于无法知晓太子的下落,即便寻不得太子,只要知道太子他们必是欲往南去,就不难暗中协助。故而小女子觉得,现下也并非无计可施,在飞齐贼臣们看来,皇上、太子全都生死未卜,而他们最怕的正是皇上南巡,如若皇上真的还在,那么南都就必是这帮逆子贼臣的葬身之地,而时下情势纷乱,不正是流言四起之时吗?”
说到这,代晴看了看频频点头的杜恺,接着说道:“杜将军,你可命人放出风声,就说‘皇帝已离京南巡,愿随附者可自往南去’飞齐贼人虽不至全然相信,但定会布重兵于南下隘口严加盘查。以我思量,太子他们应该还未出京,飞齐若真能调兵出城,则大兴城困局可解大半,将军明日再寻个由头,将今日看押在照远门下的那些个‘十钱主簿’,通通放出来。”
“这确是为何?”杜恺不解。
“这些人在京城已无家可归,新朝末吏也求之无望了,他们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携家带口迁往南都,投奔个门生故旧的。这样一来,出城之人定然复杂起来。而太子他们乘乱再使些银钱,混出城去应该不是难事。之后,将军则务必取得把守南下隘口之责,驻军于必经要道,待太子到时,即可暗中助其南行渡江。将军以为如何?”
杜恺真是小看了眼前这位尚未出阁的姑娘,二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应该也是足不出户,却能有如此见识,且对纷乱局面的分析竟能如此明晰入理,着实让人不感相信。
“老夫以为小女之法可行,不知少将军意思如何?”房仁桢的话打断的杜恺的思路。
“甚好,甚好!”杜恺应道:“想不到小姐竟能有如何见地!”
代晴只是安然坐回原位,并不多言。
倒是房仁桢接下了话茬:“刘长素所言,老夫府上之珍宝,说得就是小女。”
杜恺忙起身对着代晴抱拳作揖:“小姐一席话,着实令恺茅塞顿开!”随后转身面向房仁桢,刚要拜别,房仁桢却站起身来托住了杜恺的双臂,突然间有些激动:“吾欲将小女托付于将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杜恺吃惊极了,他愕然地抬头看着房仁桢,只见得房老夫子双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杜恺更是不知所措,只得慌忙单膝跪了下去,回应道:“恺但凭夫子吩咐!”
“国家逢此大难,老夫早无苟活之念,所虑者只有小女,今若蒙将军不弃,吾愿将小女托付将军,侍奉将军左右!”
杜恺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代晴哭喊声:“爹爹!”跪倒下去。
房仁桢转过脸来对着代晴嘱咐起来:“十五年来,你怜我无儿无女,悉心侍奉左右,养育之情已解,我今做主将你托付予杜将军,速速随他去吧,不需念我,我已决计以死报偿圣恩。”
“爹爹,圣驾虽已大行,然南都尚在,何不从长计议!”只见得代晴两眼垂泪不能自已。
“老大人!三思啊,不如我们一同南去,在下必保大人及小姐周全。”
房仁桢双手扶起了眼前的两位,对代晴交待了起来:“北都失守,逆贼为祸,老夫却一筹莫展,真所谓死有余责。不能恝然者,只有汝,今幸得杜将军护佑,老夫死也瞑目了。汝只需记住,忠孝二家,是吾家家风,好好遵守,便是对为父尽孝了。去吧!莫要念我。”
又略含恳求地说:“我为官一生,自命安邦兴国乃为平生所愿,然社稷倾覆之时,却不能仗剑为天子击贼,坐视陆沉,无以援救,虽死犹负国,今日你也有所依靠,就让为父全了忠义名节吧!”
听到这,两人再无话可说,只得双双下拜,房仁桢又将两柄短剑取来赠予两人。还不忘交待代晴:“吾死后,不必急着收殓,必等大行皇帝殓葬后,方收吾尸。”
代晴自是应允,而后房仁桢顿感如释重负,他安坐于正堂之上,从容辞别杜恺和代晴,望着老父亲脸上难得的微笑,尽管仍然心痛不已,但毕竟有所释然。
二人退出后,房仁桢吩咐老管家去自己房中取来陈酿,并请老管家对坐共饮,管家起先不肯,房仁桢嘴里喊着:“老伙计!”起身不由分说地把管家按在了自己对面,于是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过往,还自顾自的喝起酒来。老管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发现自己面前没有酒杯,他明白了,说了句:“老爷,您慢点喝。”默默起身取来酒杯,与房仁桢对饮起来。不多时,主仆二人便双双殉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