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已是接近正午时分了,玄素清的人马终于来到了太陵城下,这支曾被叛将裹挟的队伍,马上就要回到大津朝了,太陵城的城门就在眼前了,可前行的大道上却突然横出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同样也身着大津官军的号衣,起初素清手下的将官们还以为这是朝廷派来迎接他们的队伍,可仔细察看却发现,眼前的这支队伍除了士卒们手上明晃晃的兵刃外,却丝毫没有为他们庆贺凯旋的皮鼓与礼炮。
于是,素清的前哨官,立刻扛着绣着“玄”字的大旗快马前趋,冲到对方面前高呼道:“大津征西将军行军至此,请来将进前讲话!”然而,对方阵中却始终寂静无声,并且,在前哨官眼中,对方的军士个个面像凶神恶煞,看来是来者不善。
素清早早便止住了队伍,他记得寂子说过话,也打算立兵于太陵城下,静待情势转变。这时杜恺趋马来到素清身边,悄悄地问道:“大人,要不咱们列阵待敌吧,不然,要是对面突然冲杀上来,咱们必有死伤啊!”
素清摇了摇了头说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呀?”杜恺以及身后众将都不明就里。
“你们看,对方不理会咱们,又列阵城下,定是来者不善!可诸位注意到没有,对方兵不过数千人,却敢横亘于我军十万人马之前,分明便是要激我们挥军拼斗,我料定,双方若真是刀兵相见,对方必然立刻后撤太陵城,到时城门一关,我军便真成了攻城的叛军了!而此刻,我军若列阵对敌,军士们便会人人自危,而到时对方稍有挑衅,即便将官们克制的住,恐怕士卒们也会舍命拼杀,那时就大局难挽了,所以,听我将令,全军就地休整,只要我们不动手,对方必不敢贸然进犯!”听了素清的话,众将们便都退回自己的队伍中去了。
两军就这样在沉默中对峙了半个时辰,对面阵中突然跃出一匹马来,马背上正是安西总兵廖晋。他纵马来到素清军前,大声喊道:“玄大人,好久不见了!”
素清却并未出阵,他对廖晋说道:“廖总兵,何故阻我前行?”
廖晋一脸傲慢地说道:“玄大人误会了,廖某受皇命守卫这太陵城,京畿宝地干系重大,未奉诏命之兵,不得进京!还请玄大人体谅!”
素清应答道:“据我所知,依大津旧例,得胜还朝之军抵京时,须三门并开,以示彰贺!而后全军连营于城外驻扎,将官入城受封!此间,京中除上林卫军士外,守军人不披甲,手不持刃!敢问廖总兵,你等手握刀枪,列阵在此,是何用意?”
“大人所言不错,可是,哪有得胜之师啊?朝中未见表彰的圣旨,这国中又岂会有凯旋的队伍?”廖晋狡辩道。
“哦,廖总兵的话也对,不如这样吧,我这儿有报捷的表章,烦请总兵大人代为上奏皇上,我军就在此地等待如何?”
“诶,玄大人,这就为难在下了,您的职衔在下官之上,自古哪有属下代上官递奏章的道理!我看哪,这事也不难办,您可以将军队留下由下官代管片刻,您可以带着贴身将官进城面圣,您看这样可好!”
素清当然知道这就是廖晋的真正用意,队伍一旦交到他手上,后果不谌设想,他们这么费劲巴力的,不就是要瓦解、瓜分素清手上的这些军队吗,所以光凭几句嘴上的争辩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于是素清说道:“看来,廖总兵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军通过了!那好吧,我就在此安营扎寨了!”
廖晋想不到素清居然不气不恼,更可怕的是,这位文官带出来的军队竟然也能令行禁止,满眼望去毫无骄躁之气。只看见玄素清的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将官们便返身跑开,纷纷冲着队伍高喊道:“传将令,全军原地扎营!全军原地扎营!”而后,士卒们立即有条不紊地四下展开,登时就拉起了营垒来。廖晋心中暗惊,想想看,一支已经生死搏杀月余的队伍,满心欢喜地返回京师听封受赏,没想到竟被蛮横地挡在城外,而这支军队不仅没有丝毫过激的举动,还能如此安守本分,听令职守,可见这带兵之人着实不一般。廖晋知道不好对付,如果对方始终没有动静,他可耗不起,总不能让太陵城十天半个月不开城门吧,于是他冷冷地扔下一句:“请便吧!”便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军阵中。
素清目送着廖晋返身而去,他悄声对身边的杜恺吩咐道:“传令下去,在军中挑选三百名力壮之士,手持木棍埋伏在全军前列,若对方有不轨之举,则立以棍棒击之,无将令不得动刀刃!”
杜恺应道:“得令!”便也回身安排去了。
果不出素清所料,那廖晋回到阵中,立即布置左右道:一个时辰后,如果对面还没有什么动静,便派五十个士卒扑上去,捕杀他几个人,然后,全军后撤,至城下人人高喊:“叛军杀来了”到时,看他玄素清还有什么翻身的法子!
太陵城外的这一片奇异的寂静,随着日头划过天空而在光阴里流逝着。廖晋手下五十个亡命徒正双手抱着大块牛肉,大啃大嚼着,而他们身边正摆着一把把锋利的长刀,就等着时辰一到便狠狠地冲上去,砍他几个人头回来升官发财。而素清这边也有三百个壮士紧握木棍盾牌,时刻准备给冲上来的傻瓜们一顿胖揍!
头顶的日头走得很快,感觉没多久就已经划过了一个时辰的长度,廖晋的死士们,已经扔掉了手上刚刚啃光肉的牛骨,握紧了利刃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而另一边的素清,已经觉察到廖晋的队伍开始有后撤的举动了,他明白,这时候对面的士卒最有可能扑上来咬你一口了。于是,埋伏在军前的三百壮士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可就在这时,在廖晋的身后,也就是太陵城的方向,却传来了唢呐与铜锣的交响!而且,这声响在耳边越来越大,这可让素清和廖晋都吃了一惊,两军阵前的异动当然就戛然而止了。廖晋更是拽起马缰回身上前去要看个究竟,却发现在他的身后,竟然有无数的百姓向这边涌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乡民合力举着一顶硕大的万民伞,在那顶大红色的伞后,更多的百姓们挑着担子,赶着猪、羊走在人流中。他们个个喜笑颜开,时不时高声呼喊着,好不热闹!
廖晋带着几个亲兵趋马赶上前去想要拦住百姓,可是刚要靠近还不及发问,便被人群中扔出的一串串鞭炮崩出老远,好容易挥去了脸上的火药灰,便大声喝问道:“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在当下的人潮之中,却没有泛起丝毫的涟漪。廖晋有些气急败坏了,他忙赶回自己阵中,大声呼喊起自己的士卒:“都愣着干什么!快,快去,把他们拦下来!快去!”
这时,廖晋的手下们才从惊异的表情中解脱出来,闭嘴瞪眼地冲着百姓的队伍冲了上去。然而,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些百姓根本就没打算理会他们,直到士兵们横起长枪连成排,挡在了乡民们面前,百姓们这才稍稍停下了脚步,不过,面对着满脸凶光的士兵和长枪,为首的几个乡绅毫不示弱,他们走到最前端,厉声喝斥道:“滚开!几杆破枪还能拦得住我们?”
廖晋也赶忙策马跑了过来,他见百姓人多势众,也不敢硬来,于是客气地问道:“诶,误会误会!敢问各位这是要……?”
领头的乡绅冷笑道:“哼!足下便是威名赫赫的廖总兵吧?”
“嗯!正是在下!”
“总兵大人,得罪了,别人怕你,我们太陵城的百姓可不怕你!我们今日来此劳军,恭迎凯旋之师,怎么,总兵大人要跟我们过不去?”
“不是,不是,只是这百姓出城劳军自古并无此例啊!要不,还是请各位先回去,待下官禀明了圣上……”
“总兵大人莫说笑了!”乡绅不待廖晋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哼!当初叛军进逼南都,总兵大人潜身缩首苟安续命,不思为国御敌,不顾太陵百姓安危,这难道就是武将的本分吗?再看人家玄大人以单薄之身,统兵平叛,收两省之地,如今得胜还朝却遭你等宵小之人构陷坑害,我等太陵百姓觉得不公!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乡绅的话还未落地,人群中就立即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是!!!”接着人群中的百姓们开始奚落起当面的廖晋他们来,大家不停地喊着:“滚吧!”“快滚!”“还站在这?脸皮真厚!”
廖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但一时又不知道能说什么,终于他身后的士兵们受不了这般狼狈了,有人悄悄凑到廖晋耳边说道:“大人,要不还是先撤吧,这万一要是激起民变……人家那么多张嘴,到时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廖晋听来也是无奈,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撤!”就在他调转马头返身离开时,百姓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呕!”的起哄声!
接着数万百姓组成的人潮,便涌到了玄素清和他的将军们面前,素清他们早就齐刷刷下马迎接百姓们了。
还是刚才那个领头的乡绅,这回竟是一脸感激的样子,走上前去抱拳拱手道:“玄大人及诸位将军,太陵百姓在此拜过了!”
素清他们赶忙上前伸手搀起下拜的百姓,素清对着百姓大声说道:“乡民们,大家请起!玄某受之有愧。”
领头的乡绅说道:“当朝的宵小之辈心术不正,我太陵城的百姓可明白的很!大家说是不是?”这句问话刚出,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整齐的一声:“是!”,乡绅接着说道:“天下倾颓之时,玄大人只身犯险,平叛剿贼收复失地,实乃朝廷之中流,更是百姓的依仗,我太陵百姓因玄大人而免于刀兵战火之苦,万千子弟免遭涂炭,无数慈母得保赤子,多少人妻不再垂泪锁眉!如此,大功大德,当得起太陵百姓这一拜!”
“诸位父老谬赞了,素清生于斯长于斯,乃是拜本乡父老之恩惠才有了今天,故而,在诸位面前何敢称‘功’啊!”
接着,那几个举着万民伞的壮汉,郑重地将这万民伞交到了素清的军士们手上,而后,士卒们也收下了百姓们送来的劳军之物。军士们自然千恩万谢!
领头的乡绅对素清说道:“玄大人,现在太陵城已三门大开,我等百姓愿随护大军进城!请随我来!”
素清拜谢道:“玄某谢过诸位!”说完,又回头对身后诸将说道:“众将听令,全军下马随百姓前行,所有将士自王明宝、李敢以下于城下扎营,其余众将官自领亲兵卫士随我入城!”
全军应道:“得令!”
于是,玄素清的队伍便在两边百姓的随同下,向着太陵城行进着。这时,杜恺来到素清身边悄声说道:“大人,这太陵城的百姓真是深明大义呀!”
素清听着,冲着杜恺笑了笑,并未开口回答,他想着:杜恺哪知这其中的些许奥妙啊!说百姓们深明大义确实不错,可是,能有这么大阵仗,也不是光有深明大义这四个字就能办到的。素清很明白,这一切的背后绝对少不了他的师父慧宣法师的影子。只要看看刚才那领头的乡绅对于廖晋这样的一方军阀,言语里竟毫无客套便能猜到些许了。而如今的南直隶,除了慧宣法师怕是再没人能有这般能耐了,仅凭一己之力便能驱使数万百姓,哪怕是刚刚登基的咸嘉皇帝。
素清的判断没有错,其实廖晋刚刚才领兵出城,太陵城中的百姓们便开始向着城门聚集而来,本来要关闭的城门,面对着不断涌来的数以万计的百姓,根本无法关闭。毫无疑问,这些百姓都是慧宣法师的信众,他们走出家门穿梭在街巷之中时,手腕上都还缠着佛珠,彼此一看自然心领神会,可一到了城门口便又都收起了佛珠,默默地向着城门外涌去!
城中街市上空无一人,商铺闭户,行者断绝,往日里人声鼎沸的大津朝南都,此刻一下子便陷入了空寂沉默之中,此番景象立即传到了皇宫之中,咸嘉帝听闻之后,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场的人全都不知所措,春和宫中鸦雀无声,半晌,立于堂下的袁思孝这才惊醒一般开口问起报信的宫人:“百姓往哪个城门去了?”
宫人答道:“百姓们皆往神策门去了,太平门和钟阜门内也有大量百姓出城!”
袁思孝听后,转向皇帝拜道:“圣上勿惊,臣即刻带领巡防营将士前去将百姓追回!”说完立即转身就要往殿处走去。
这时,汪正明突然开口喊道:“等等!”见袁思孝止住了脚步,汪正明又开口问宫人道:“百姓们可有扶老携幼,身背包袱?”
“没有!”宫人答道。
“你可亲见?”汪公公追问道。
“回公公的话,来报信巡防营军士说,百姓们衣着单薄,并无过多随身之物!”
听到这,汪正明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过,他还在努力的整理着思路,所以还没开口,但是,皇帝和袁思孝却同时将目光投向了他。
好在,汪正明没有耽搁太久,他先是挥手让报信的宫人退出了春和宫,而后开口道:“万岁不必忧虑,百姓们定是出城远迎玄大人去了!”
“啊!”咸嘉帝和袁思孝同时都惊叫了起来。
“何以见得?”皇帝问道。
“百姓们未携家资,必不是逃亡,而神策门的方向正是玄大人回师的方向!”
皇帝听着微微点了点头。
可是,汪正明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如释重负的释然,反而更加冷峻了起来。
只有袁思孝好像心里藏不住事似的骂道:“我说这个玄素清是个南蛮泼皮吧?看到了吧,一群乡野村夫一哄而上地去迎他,哼!真是狗肉摆不上桌!”
咸嘉帝也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才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当务之急是,咱们应该如何应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