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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贤章根本料想不到自己明明说了许多话,本欲督促门下,但诸人无在意的,到了最后,不过无意间提及一句,却被拿来反复钻研,甚至怀疑起其中内涵,又做出许多联想来。
此时众人不过私下揣测,但随着时间推移,北面军情不断,京城内外再稳不住,早把暗里话拿到明里说,一时流言蜚语无数。
狄人弃了徐州,一路西进东行,又做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刚开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抵抗,后头终于遇得半路几只伏击军队,两边僵持起来,但毕竟兵力有限。
狄兵势众,晋兵势单,哪怕以逸待劳,也难以一击即败。
于是两下僵持。
只是拖得越久,晋兵少有援兵,狄兵却是大军在后,随时调兵遣将,虽然打得不如从前轻松,总算逐渐有了进展。
眼看狄兵日益南进,那一位所谓的裴节度终于再不能安坐城东,遣人送信回京,自领了一队兵马又向西而行,言称要调兵东进。
京城本就是消息交汇之处,兵马调动难以隐瞒,过不了多久,城中便人人皆知东面情形,更晓得裴雍已然西退,顿时人人惶惶不安,无不忧心京中将要封城,届时想要南退也不得。
莫说吕贤章门客,就连流民营里也早传得沸沸扬扬,只这一处从前多领朝廷恩惠,又有赵明枝在其中作为联结,再兼实在无处可去,无路可退,比起其余百姓更安静些。
但即便如此,众人也将目光投注大内,盯着其中动静。
这日一早,赵明枝照旧乘车去往城西耕种。
农活忙得七七八八,躲到边上休息时,向来从不多话的邹娘子忽然蹭到了赵明枝面前,踌躇半晌,方才把头上草帽揪了下来,吞吞吐吐问道:“贵人……也不晓得……不晓得徐州城那头、北边……情形如何了?”
赵明枝正擦手,闻言一诧,虽没来得及问话,已是做出挑眉模样。
邹娘子赧然道:“其实也无旁的事,只营里头大家伙听到许多胡乱传言,还有的说裴节度见势头不对,早领着亲兵躲了,其实不是去调兵,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瞒着这一城人,想要咱们留着守城……”
“你也听到这般传言了么?”赵明枝倒也不怎么觉得奇怪,索性顺势问道,“营地里是信的人多,还是不信的人多?”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眼见赵明枝皱眉模样,邹娘子连忙补道:“俺们一家,另有那走得近的,都是不信的——俺亲眼见过裴节度,祖坟冒了青烟又能在贵人身边伺候,日日都是亲眼见的,比起外头那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瞎传,难道不是晓得更清楚?”
她说着说着,话也更流畅起来,声音也大了。
“殿下早说了不会走,这一地稻苗都长成这样,日日辛苦种地,哪里能说舍就舍的?”
说到此处,邹娘子转头又看了一眼边上成片稻田,眼中尽是希冀。
她回头对赵明枝道:“我只晓得当日棚寨中烧成那样,朝廷上下没人理会,只殿下一个出来帮着出头,给俺们这些无产无业的人硬生生辟出个落脚地方,后头又给我们找田地来认种——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难道还会不信?”
也不要赵明枝说话,邹娘子攥紧手中草帽,主动认真起誓道:“您且做放心,旁人怎的想,自然管顾不到了,但我这一家三口,哪怕狄贼真的要来,也不会走,贵人只要在此处一天,我豁了性命,也要一道守城!”
她体格尚在,本就手脚皆粗,此时把袖子往上一拨弄,露出重新长出健肉的浑圆胳膊来,虚空比划几下,居然很有几分架势。
“像我这般一个妇人带着儿女父母过来的,营里头人也不少,诸姐妹没得机会面见,托我来给贵人捎个信——便是为了这一地粮谷,大家伙也不会逃的。”
邹娘子说着话,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了一旁田地。
田中禾苗早成了规模,而又有人在路边见缝插针种了东西,此刻已然得苗,绿菜成畦,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叶片上水珠滴滴,间夹有泥点,同她从前在家时也无多少区别,正是一幅寻常田间景象。
回想一路向京城逃命时情形,连口水粒米也难得,脚底水泡才被踩破又结出新的,从前多少硬茧都无用,两只脚烂得无法下地,却也只能硬逼着往前走,手上、肩上也都是青肿,带的都是吃饭家什,更是不多剩的一点家底,不能丢,却也抱背不动。
一女还要吃奶,一子走得干瘦,虽有个夫家,那夫家最后也不成依靠,最后被一把火把棚子……
邹娘子再不敢想。
眼下日子已经太好了。
有饭吃,有水喝,有地方住,儿子还有事做,得闲了有人教书,女儿有营中相熟的老妪一道带看,自己还能脱身出来支应生计。
但凡有一点子可能,哪怕不要了性命,她都要守住这样日子。
她又不比那些富户奢遮,哪里还有余力逃呢?
再逃一会,不必狄贼来追,她半路都能连带着子女一道饿死。
若说感激贵人,当然是有的,可这样坚决守城,归根到底,其实不过是无路可选罢了。
赵明枝听到邹娘子这般说,又看她神色,本来还想说什么,复又把话咽了回去,应道:“只为这一地粮谷,我也不会走的。”
她话音刚落,却听路边早有一阵马蹄,先还由远及近,越近越发急促,等到自己这一片田间,忽的落下,上头人滚也似的翻了下来,晃着手里腰牌,经过沿途禁卫检验,大步跑了过来。
此人走得近了,先行一礼道:“回禀殿下,朝中有信,先皇御容像已至白马县,一二日间仪仗便到,请转殿下知悉,宫中当要再设接驾……”
赵明枝闻言一喜,转头与邹娘子交代几句,也不再停留,匆忙回宫去了。
邹娘子人在一旁,把话听得清楚,本还不晓得什么是御容像,拉着边上宫人小声询问,得了解释后,顿时也欢欣起来,转头就同一干乡人亲友说了。
众人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多少有些安心,便是有质疑的,早有人帮着搭话:“若是真要弃了京城,做甚还要巴巴把列祖列宗图像送来?”
也有人反驳道:“你只见送列祖列宗的,都是以前皇帝,了不得狄人来了,临走前一把火烧个干净,甚时把当今画像也送来,我才真个相信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