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祖大寿的态度是挺实诚的。
由于利益分配不均,辽东将领一向与朝廷派来的官员不合,这在后世被认为是明末辽事败坏的一大原因之一。
如果是在平常,像祖大寿这样的辽将主动提到这一点,那像袁崇焕这样的外来官员也就不去追根究底了。
但是这一回,是一个现代灵魂穿越到了袁崇焕身上,又正好碰上后金兵临城下的战时状态,他当然想了解熊廷弼之死的内情,于是他便道,“复宇,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祖大寿道,“怎么没意思啊?”
袁崇焕道,“你要想排挤熊廷弼,那王化贞在的时候,你就该跟他合伙了,再说了,你跟熊廷弼关系应该不错啊。”
祖大寿道,“我怎么跟他关系不错了?”
袁崇焕道,“萨尔浒之败后,杨镐被熊廷弼逮解进京下狱,李如柏被召回京城后自杀,李如桢被罢免了总兵官之职,李成梁一家几乎皆遭清算。”
“而令尊从前为李成梁手下的辽东副总兵,熊廷弼虽口口声声地说辽人不可信,却在先帝登基之时,特意上了奏疏表彰你的功绩,还授职你为靖东营游击,这难道还不算是关系好的证明?”
祖大寿“嗤嗤”地笑了起来,“那是他熊廷弼秉公用人。”
袁崇焕道,“熊廷弼既秉公用人,说明这所谓‘辽人不可用’,不过是他心直口快的一时之论,并非当真摈弃一切辽人,你与他素无积怨,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何可纲与袁崇焕向来和睦,闻言便笑着帮腔道,“袁臬台这话也对,我是辽人,我与熊廷弼就没什么仇怨,他有什么流言,我就不会往外传。”
“而且与王化贞比起来,熊廷弼还算不上歧视辽人,当时朝廷从各处调集援辽之师,王化贞就把师军名号全部改为‘平辽’,后来还是熊廷弼跟着劝了一句,就说啊,那辽人又没叛乱,军名叫‘平东’或者‘征东’不是更合适吗?”
“他们俩经抚不合的名声,就是从这件事开始传出来的,所以我是一点儿不觉得熊廷弼怎么歧视辽人了,他要当真歧视辽人,就随了王化贞叫‘平辽之师’又怎么样呢?一个名号而已,他完全可以不为辽人去争取这些小事的嘛。”
满桂跟着表态道,“对,我也不会往外传,你听到什么消息,放心说就是了。”
祖大寿见在座众人如此态度,熊廷弼又已人头落地,终于推拒不过,道,“那我就说了啊,广宁惨败之后,朝廷里原来的决定是立即逮捕王化贞下狱,将熊廷弼革职回籍听勘。”
“尔后是孙督师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说熊廷弼、王化贞‘罪可详核,法当并逮’,这时又有御史弹劾熊廷弼抗旨留京,于是熊廷弼就入狱了。”
满桂道,“单就这一条,那也不能说明是孙督师想杀熊廷弼啊,当时熊廷弼和王化贞还被诬陷说他俩‘通虏’呢,要不是孙督师上了奏疏,说‘通虏’之说是莫须有,那熊廷弼一家,早就被灭九族了。”
祖大寿道,“单就这一条,倒也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
祖大寿说到此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袁崇焕身上。
袁崇焕见状问道,“关键是什么呀?”
祖大寿接着道,“关键是……袁臬台,熊廷弼被处斩的时候,你是不是还给他写过两首悼诗?”
袁崇焕吓了一跳,心想,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写的诗词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但是自己只记得那首著名的《临刑口占》,“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至于其他诗词,他实在是不甚熟悉。
祖大寿见袁崇焕皱眉不答,却以为是他心有不安,于是笑着随口引用了两句,道,“‘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这是袁臬台你作的诗啊。”
袁崇焕压根没听过这首诗词,只能含糊地点头称是。
满桂喃喃念道,“‘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袁臬台这句诗里的意思,是在说,这纵观天下,只有熊廷弼一人算得上文武全才,可惜一个人功劳太大,反倒会变成罪名。”
袁崇焕又点头称是。
何可纲问道,“那袁臬台这是在表示对熊廷弼的死表示惋惜啊,这如何与孙督师有何相干?”
祖大寿道,“不,不,这首诗的重点实则是在前一句,‘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袁臬台在天启二年的时候,应该是单独拜谒过熊廷弼的罢?”
袁崇焕忙开始在心里梳理历史节点,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之后到京述职,觐见天启皇帝,并因此受到御史侯恂的举荐,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是在天启二年正月。
同月广宁之战惨败收场,天启二年二月,朝廷逮捕了王化贞,罢免了熊廷弼的官。
如先前祖大寿所言,熊廷弼当时没有“回籍听勘”,而是“抗旨留京”,直到天启二年三月,孙承宗上了奏疏,要求天启皇帝将熊廷弼一同逮捕,直到这时,熊廷弼才正式入狱。
也就是说,从天启二年二月到天启二年三月这一段时间里,袁崇焕确实有机会去拜访熊廷弼。
不过袁崇焕却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这时有点儿心虚,“那时熊廷弼尚未获罪,倘或我慕名拜谒,又有何不妥?”
这时的袁崇焕,自然已和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截然不同,只是事关孙承宗清誉,在座三人都没察觉出异样。
满桂似乎少见袁崇焕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肯定没什么不妥,袁臬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
“我听说当年王化贞全军覆没之时,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出关考察,那时山海一关止有残兵五万,皆敝衣垢面,而溃兵逃民团聚如斗之城,立见兽散之势,然后你一回京,就拍着胸脯道,‘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还说什么‘他日战之不力,即斩臣于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戒’,‘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谋定而战,臣有微长也’……”
袁崇焕忙低头道,“那是我当年狂妄。”
何可纲似乎没见过如此谦卑的袁崇焕,下意识地就道,“这怎么能说是狂妄呢?陛下当时看了袁臬台的奏疏,立刻就将袁臬台升作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还拨出帑金二十万,以作募兵之用,袁臬台现在要说这是狂妄,那不就是说陛下看走了眼吗?”
袁崇焕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对辽东形势从极度乐观到极度悲观的陡然变化。
于是只得重新转回原来的话题,对祖大寿道,“是不是我那时忽得擢拔,行事太过于……张狂,所以拜访熊廷弼时有些趾高气扬,后来传扬出去,就成了孙督师对熊廷弼早有不满……这……这我是没想到的……”
祖大寿哈哈笑道,“嗳,嗳,这事儿还真不是你脾性的原因,而且我个人来讲啊,元素,我是特别理解你的,于辽事而言,陛下其实更喜欢你当年那种自信满满敢于作为的态度,真的,陛下只是嘴上不明说。”
“你记得当时王在晋是怎么代替熊廷弼成为辽东经略的吗?当年陛下实则更看好宣府巡抚解经邦,尔后解经邦三次上疏,力辞重任,结果陛下以为他是‘托辞避难’,即下旨将解经邦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便起用了王在晋。”
“所以啊,元素,我知道你当时在奏疏上向陛下说得那些话,都是情有可原的,你要不那么说,陛下根本不会提拔你来辽东,也不会拨那么多银子给你,那你胸中的抱负,又如何施展呢?”
袁崇焕道,“既然不是因为我的脾性,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祖大寿顿了一顿,再一次出乎袁崇焕这个现代人意料地回道,“因为孙督师的复辽战略,与熊廷弼的大有分歧。”
袁崇焕觉得自己在现代获得的观念受到了极大挑战,他一直以为孙承宗和熊廷弼都是明末忠臣,两个人的共同目标都是平定后金、恢复辽土,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还有党争到你死我活程度的重大分歧。
何可纲和满桂显然也很吃惊,满桂看向袁崇焕道,“难道是袁臬台那回与熊廷弼因为复辽战略大吵了一架?”
何可纲道,“吵架也不能代表什么,都说袁臬台张扬,实则袁臬台来辽东这些年,却没跟几个人起过什么争执,而熊廷弼褊浅刚愎,脾气可比袁臬台差多了。”
“我记得熊廷弼在辽东的时候,就是整天看这个不舒坦,看那个不顺眼的,叶向高当时让熊廷弼效仿赵充国平西羌的方法屯田,他就反过来讽刺叶向高,让他找王化贞商量。”
“叶向高当时是首辅,他尚且一点面子都不给,何况袁臬台当时才新升任了山东按察司佥事,熊廷弼如果不把袁臬台放在眼里,那袁臬台能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能怪袁臬台吗?”
袁崇焕内心五味杂陈,原来在天启年间,袁崇焕的名声竟然比熊廷弼的要好。
祖大寿笑道,“还真没吵起来,我听说的是,不但没吵起来,袁臬台当时还与熊廷弼相谈甚欢,是不是啊,袁臬台?”
袁崇焕一点儿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能颔首而笑。
祖大寿接着道,“据说当时袁臬台去见熊廷弼,熊廷弼问他有何策略复辽,袁臬台答道,‘主守而后战’,熊廷弼闻言大喜,立刻手绘了一张辽东形势图送予袁臬台,并与袁臬台畅谈了整整一日,袁臬台方才与他辞别。”
袁崇焕顿时觉得自己穿越的不是时候,倘或他直接穿越到天启二年,拿到熊廷弼画给袁崇焕的辽东形势图,那不就能直接按图索骥地抄作业了?
满桂道,“那熊廷弼跟袁臬台没什么冲突啊,怎么现在会有孙督师杀熊廷弼的流言呢?”
祖大寿道,“冲突是在袁臬台来辽东之后,那会儿袁臬台一开始是在王在晋手下罢?”
袁崇焕回道,“咳,对。”
何可纲道,“王在晋同袁臬台相处得也挺好的,袁臬台先前宁前兵备佥事的职务,就是王在晋题名表奏的,总不能因为当时王在晋是替代熊廷弼经略辽东,就说王在晋支持袁臬台,是有意与熊廷弼过不去罢?”
祖大寿道,“前边儿是都挺好的,只是后来王在晋与袁臬台在防守之策上有了不同主张。”
“王在晋主张的是,既然得广宁而不能守,不如于山海关设险,以卫京师,而袁臬台主张的‘修筑宁远,徐图恢复’……”
袁崇焕忙打断道,“当时反对王在晋的人不止我一个,沈棨和孙元化也不赞同王在晋的战略。”
祖大寿道,“虽然反对的不止你一个人,可越级给叶向高上疏的只有你一个啊,要没有你越级上疏,孙督师能有机会自请来边关吗?”
袁崇焕道,“孙督师要想来,他怎么都能来。”
满桂道,“我听明白了,问题是出在究竟放不放弃山海关关外领土上,王在晋当时是主张退缩山海关,袁臬台和孙督师是主张从宁远城开始,用修筑堡垒的方法一步步恢复关外领土,可熊廷弼虽与王在晋同属齐楚浙党,他可从来没提出过任何要退缩山海关的言论啊。”
祖大寿道,“这就是现在谣言的最初由来,现在有一种说法啊,就是说袁臬台在天启二年拜谒熊廷弼的时候,听出了熊廷弼要退缩山海关的言下之意。”
“于是袁臬台在得到孙督师的重用之后,为防朝廷再次启用熊廷弼,破坏已经定下的驻守宁远、徐徐复辽的战略,就利用广宁惨败,陛下震怒之时,将熊廷弼给判处死刑了。”
袁崇焕听了这番言论,倒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明朝人编造阴谋论的逻辑跟现代人如出一辙。
他这样一想,不免就把心思带到了脸上。
满桂见了,不由就问道,“袁臬台,你笑什么呀?”
袁崇焕抿着嘴道,“我笑传这些谣言的人避重就轻,自欺欺人,抬出我和孙督师来,无非是要为陛下杀熊廷弼的决策开脱,熊廷弼何时说要放弃广宁?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祖大寿道,“怪就怪在这儿,据说熊廷弼放弃广宁,是他自己入狱后受审的时候说的。”
满桂问道,“他自己说的?”
祖大寿道,“是他自己说的,听说他当时受审的时候还挺有骨气,按理说他都是钦犯了,应该跪着答话,但是那熊廷弼偏偏就跪了一下,紧接着就站起来了,说‘原议驻扎山海,并无驻扎广宁之名’。”
何可纲道,“不对啊,熊廷弼复辽的战略,在天启元年是上过奏疏的,他向陛下曾提出过‘三方布置’之策,‘广宁用马步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
“这意思难道不是说,在广宁要用骑兵步兵和金兵对垒于河上,牵制住其全力,天津、登莱各自布置水师,乘虚进入金、复、海、盖等地,大张声势,动摇人心,则金人必定忌惮,如此辽阳可复吗?”
满桂道,“是啊,我理解的也是这个意思,所谓三方布置,指的难道不是广宁、登莱和天津这‘三方’吗?”
袁崇焕听到这里,又站了起来,“我明白了。”
他俯下身,刚想去揭火盆上的铁格子网罩,屋里三个人立时就跟着坐不住了,一齐行动起来要去拦他,连方才态度稍显倨傲的满桂都挽起袖子帮忙道,“袁臬台,你要觉得冷,你就直接开口吩咐么,我知道你南方人受不得冻,你一个按察使立在这儿,咱们能看着你干这种添炭的粗活吗?”
袁崇焕被满桂那么一反问,顿时缩回了手来,挺不好意思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摆这种官架子?”
说话间,满桂跟何可纲手脚麻利地把炭给添上了,满桂一边拿火钳子拨弄炭火,一边回道,“袁臬台算是没架子的了,那要搁几年前啊,咱们见了你,还得自称一声‘门下走狗’呢。”
祖大寿赞同道,“别说几年前了,就是现在,如果依礼而行,咱们在寻常时候拜见袁臬台,总应该身穿戎服,帕首袴靴,趋入庭拜,现下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计较这些,那是你宽容,咱们总不能再眼睁睁地干坐着看着你干活儿。”
袁崇焕给那么一说,简直浑身不自在了起来,给室内越发旺盛的炭火一熏,连脸皮都跟着发热。
他赶紧走开两步,背过身去,以免让人发现他这不合时宜的羞赧。
他知道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特殊待遇,但是他一个现代人就是无法接受,“……说回熊廷弼的‘三方布置’之策,祖中军方才提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其实熊廷弼所谓的‘三方’,并非是登莱、天津和广宁,而是登莱、天津与山海关。”
“熊廷弼原本的真实意图,大约是先守而后攻,首先重兵屯于山海关,稳固长城沿线。在这个退缩固守的基础上,尔后一部分从山海关方向出发向后金地盘发动正面攻击,另一部分是从登莱、天津由海路出发袭击敌人后方。”
“这样一来,我军就能用正面战场的进攻拖住奴酋的主力,尔后再用登莱出发的水师和留驻朝鲜的援军直奔敌人的后方,并策动辽民起义,动摇后金统治区内汉人的民心,倘或奴酋主力回撤,则我军便可从正面战场乘胜追击,如果不撤,那其老巢被破,后勤供应切断,也是必败无疑。”
“只是这种战略布局包含了一种假设,即山海关关外的据点和城池都是可以随时由我方主动抛弃的弃子,熊廷弼心知陛下绝不可能接受这种舍弃领土的方案,因此才故意说要从广宁出兵牵制住后金的主力。”
何可纲不禁问道,“陛下为何不能接受?”
袁崇焕慢慢道,“陛下当时初登大宝,又是少年天子,心高气盛,东林党有定策之勋,陛下尚且不能容忍受其操控,何况主动将关外领土弃与奴酋?”
祖大寿道,“没错,何况熊廷弼是齐楚浙党,他要是提出主动放弃山海关关外领土,在朝堂上一定会受到多方弹劾。”
满桂跟上了思路,“咳,我说呢,怎么熊廷弼二度出山之时,一来辽东就整日讥诮讽刺,打鸡骂狗,不停地说怪话,言辞还偏偏刻薄至极,原来他就是希望朝廷把他给撤职了,然后看王化贞的笑话呢。”
何可纲道,“我懂了,熊廷弼是想先把三方布置的主要内容放出风去,就留下这关键的主动放弃关外据点的这一部分不明说,接着就任由王化贞胡闹,再把内阁科道骂一通,让陛下把他给换下去。”
“等王化贞吃了败仗,把关外地盘一丢,验证了他的先见之明,他就可以像前面袁应泰丢辽沈的时候被再次请出山了,这时候他再彻底实施他的实际战略,就没什么人可以阻拦他了。”
满桂叹气道,“没想到弄巧成拙了,陛下当时硬是不撤换他,那弃地丧师的罪责,他就必须承担。”
祖大寿道,“是这么回事,倘或熊廷弼所说的三方布置之策,从一开始指的就是登莱、天津和山海关的话,那在有些人眼里,嗳,我说的‘有些人’不是指孙督师啊,反正在有些人眼里,熊廷弼先前与王化贞争吵、对朝中诸人的谩骂,就成了他欺君卖国,故意弃地丧师,实质确实要比王化贞恶劣多了。”
袁崇焕道,“所以孙督师设计杀害熊廷弼的谣言本身,就是从这里来的。”
祖大寿道,“差不多是这样。”
满桂道,“什么叫差不多呀?”
祖大寿道,“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嘛,谁能知道后面熊廷弼的事情反倒成了魏阉打击东林党的一个大案呢?这魏阉可真能耐,什么事儿他都能掺和一下。”
满桂道,“那最后杀了熊廷弼的,应该就是魏阉嘛,即使魏阉和孙督师都有动机,可魏阉是为了党争,孙督师是出于公心,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祖大寿点头道,“满中军说得对。”
袁崇焕转过身来,忽而问道,“那熊廷弼通过汪文言行贿内廷以期赦免死刑,又是怎么回事呢?”
祖大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
何可纲道,“我怎么听说汪文言根本没招供啊。”
祖大寿扬起手往自己的嘴巴上作势打了两记,道,“我说错了,说错了,汪文言没招供,是许显纯那个畜牲给汪文言编造了自白书,那汪文言被许显纯灭口前还一直为东林党人喊冤呢。”
袁崇焕忍不住轻笑道,“大明的畜牲东西还真不少。”
满桂道,“袁臬台,这汪文言死了,你高兴什么呀?”
袁崇焕道,“我没高兴,我只是在笑,我笑不代表我高兴。”
满桂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袁崇焕道,“我笑这大明的畜牲跟一般的畜牲还真不一样。”
满桂道,“那当然不一样了,嗳哟,你这一笑笑得我心惊肉跳的。”
袁崇焕道,“为什么呀?我笑起来那么吓人吗?”
满桂道,“我说不出来,袁臬台,就你刚才那一笑,好像忽然就换了个人一样。”
祖大寿道,“我刚才也那么说,老觉得元素和往日不大一样。”
袁崇焕唯恐两人往怪力乱神的那方面想法去靠,忙板起脸道,“行呗,那我以后都不笑了,一跟你们说话,就让你们全副戎装地下跪叩头,自称‘门下走狗’,这下你们总觉得我没什么不一样了罢?”
满桂怔了一怔,接着站起身来朝袁崇焕作揖告罪。
袁崇焕摆了摆手,赶紧让满桂坐下,趁机把话题又扯了回去,“那也就是说熊廷弼压根没行贿。”
祖大寿道,“熊廷弼没钱行贿,阉党那个梁梦环诬告他生前侵盗军资十七万两,陛下下令都察院追赃,结果把熊廷弼长子给逼得自杀了,那熊廷弼要有钱,到了那个份上,总该拿得出来,这时候要还拿不出来,那是真没钱行贿。”
何可纲道,“我估计,汪文言的事,还是魏阉瞎编了一套罪名,硬按在汪文言身上,听说汪文言被许显纯打得是遍体鳞伤,还咬着牙护着东林党人,他外甥去看他的时候,都吓得呜呜直哭,汪文言还骂他外甥没出息,倘或真有行贿的事,汪文言早供出来了,何必硬受这份活罪?”
满桂道,“魏阉就是看不惯有人在拥立陛下的事情上功劳比他大,那个汪文言呐,原来就是一个徽州府歙县的库吏,因监守自盗被发配充军,刑满释放后回乡当了门子。”
“后来他大概是花了点银子,经人介绍,投奔当时贬官在镇江府老家的刑部郎中于玉立,当了他的书吏,那于玉立原来是因为上疏说神宗皇帝过于宠幸郑贵妃以致宴逸无度而被罢免的。”
“于是他回到镇江府后,就一直与东林党通气,派遣汪文言赴京穿行朝廷重臣要吏间打探,为了方便起见,他就花钱给汪文言捐了个‘监生’,那汪文言也是个能人,他到了京城之后,不但联系上了东林党,还成为了王安的门客。”
“那王安是先帝在东宫的伴读,先帝能平平安安活到登基,都是靠王安一直照拂,那汪文言结纳了王安之后,就一直帮忙在内廷和外朝之间传递消息,由此交好了刘一燝,还被叶向高扶持为中书舍人。”
“那红丸案的时候,先帝临驾崩前,还是刘一燝、杨涟带着群臣去了乾清宫,让陛下在柩前即位,当时‘西李’还一直拉着陛下的衣服不让走呢,要不是王安抱起陛下就跑,刘一燝一见陛下就赶忙喊万岁,和英国公两人一左一右地把陛下送上轿辇,那陛下说不定现在还受‘西李’挟持呢。”
何可纲道,“说白了就是借熊廷弼的事情杀一批东林党,熊廷弼要没碰上魏阉,单是在复辽战略上与孙督师或有分歧,则必然罪不至死。”
满桂道,“其实这件事最让人难受的还不是枉杀忠良,最恶心的是魏阉强行弄死熊廷弼,栽赃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之后,换上来一个高第当辽东经略,不但熊廷弼的战略实施不了,还把孙督师已经恢复的领土给重新丢了一遍。”
袁崇焕竖起了耳朵。
后世有一种说法,认为孙承宗在山海关外一手铸造的宁锦防线实则是空耗粮饷,明末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财政负担,就是因为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每年要耗费巨资投入孙承宗在关外营建的这些堡垒,以致于明廷不得不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以供平辽,这才最终导致流民四起,财政全盘崩溃的结局。
现代人袁崇焕虽然不是真心想把大明这个封建王朝继续延续下去,但是他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他这时的心理有一点儿阴暗,又有一点儿微妙。
他有点儿想证明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没那么伟光正,又有点儿想听到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就是那么毫无私心地将一切奉献给了大明,最后却遭以极刑。
倘或袁崇焕没那么伟光正,那他这个现代人可以用最后成功推翻封建王朝来替这个历史人物修正污名。
倘或袁崇焕当真是毫无私心却惨遭刮刑,那么这样的封建王朝当然更不值得他这个现代人去效忠奉献。
袁崇焕正了正身子,他听见自己居心叵测地张开口,面无表情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孙督师刚来辽东的时候,止有八里铺一堡,中前所一城。”
“而再看现在呢?城堡四十七座,台堡数以百计,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各要塞皆已修复,向北推进了二百里,几乎完全收复了辽河以西的旧地。”
一说起孙承宗的功劳,在座自然无不感慨。
何可纲道,“要不怎么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呢?从天启二年孙督师上任,到天启五年孙督师去职,将近四年时间,奴酋从未主动发起过一场战役,这不是孙督师的功劳是什么?”
满桂道,“就这么着,魏阉还想对孙督师图谋不轨呢,天启四年,魏阉卯足劲儿地对付杨涟、赵南星、高攀龙的那会儿,还污蔑孙督师要拥兵数万进京‘清君侧’呢。”
祖大寿道,“呵!那会儿魏阉还闹得大张旗鼓的,又是跪在陛下的御榻前大哭,又是让陛下夜启禁门连夜召见兵部尚书,又是连发三道谕旨飞骑拦阻,又是矫诏传旨给守九门的宦官要绑了孙督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的不是面奏机宜的孙督师,而是入关来作皇帝的奴酋呢。”
满桂道,“魏阉自个儿心虚呗,他对孙督师忌惮着呢,当时就怕孙督师借恭贺圣寿的名义入朝为东林党申辩,后来还差点儿治孙督师一个‘擅离信地’的罪名。”
祖大寿道,“我就纳了闷了,这孙督师要清君侧,一早搁神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就清了,神宗皇帝的遗诏,可是孙督师起草的,据说神宗皇帝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殡天了。”
“那时孙督师要是在遗诏里加一句‘以祖宗法杀阉竖’,他魏忠贤早没命一百回了!现在倒好了,魏阉一得势,矫诏传旨那是信手拈来,就这当时还好意思说是孙督师矫旨遗诏废矿税、发内帑?”
“万历三十年,神宗皇帝那一回病重的时候,就早跟沈一贯说要在身后废矿税、发内帑了,不过是神宗皇帝后来病情转缓之后又后悔了,这才没把圣旨颁下去,孙督师为了这朝廷,不知干了多少呕心沥血的事业,魏阉见与孙督师结交不成,就一个劲儿地在背后拆台。”
何可纲道,“对,拆台,就是拆台,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奉圣夫人在宫外的那个相公一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又会做饭又漂亮温柔的娘子,孩子都生了,家里日子蒸蒸日上。”
“就因为被选中进宫侍候贵人当乳母,嗳,一个没看住,“啪”地一下,就被一个阉人戴了一顶绿帽子,但凡是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委屈啊?”
袁崇焕瞅着何可纲直乐,他想何可纲要是生活在现代,这种言论就涉及性别歧视了,“何守备,你这类比还挺生动,让人还挺有代入感。”
何可纲道,“那是,这是肺腑之言嘛,孙督师这些年辛辛苦苦建立了这条宁锦防线,那高第一上台,就直接说孙督师守了将近四年的关外肯定守不住,命令锦州、右屯及大凌三城前锋要地的军队全部撤出。”
“锦州、右屯一旦动摇,宁远誓必难保,而且他撤就撤罢,还把孙督师积攒在前锋十余万米粟全部丢光了,现在奴酋一来,这些战备物资等于全部送给了后金,这不就是故意在拆孙督师的台吗?”
袁崇焕道,“那如果高第的判断是准确的,关外当真守不住呢?”